瞧!

总统一动不动地立在更衣间的门口,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唯独靴子没有上脚。清晨的六点半,天正下雪,他在窗边伫立,望着窗外漫天的雪花,已有一个钟头之久。此时,他就站在通往走廊的门内侧,穿着长袜,纹丝不动,瘦高的身躯微微倾俯,仿佛正侧耳倾听,脸上的神情显得关切满满却毫无幽默感,毕竟,近三个星期以来,复杂的处境让他忧心忡忡,为难不已,早容不得一丝幽默了。他低低挂落、紧紧依附在身侧的手上垂着一面考究而精致的法式手镜,如此一面优雅的镜子本该躺在女士们太太们的梳妆台上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二月天的清晨六点。

终于,总统用手握住门把手,将门一点一点地缓缓拉动。在他的手底下,门一寸一寸地渐渐开启,没有半点声响。在无限的寂静中,他把眼睛凑近门缝朝外窥望,只见走廊厚实的地毯上有一块骨头。那骨头已经烹煮,是块肋骨,上头仍有片片碎肉粘连 ——人牙啃咬留下的道道默然无声又重叠交错的半月形印痕也清晰可见。门一开,声音也便听得到了。总统仍旧屏气敛息,悄然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镜子往前推举。忽地,他看见镜中的自己,便停顿了片刻,端详起自己的面孔来(一名敏锐而勇敢的斗士的面孔,一位对人心人事善于揣度、长于掌控的几乎无懈可击、万无一失的权谋家的面孔,如今却堆满了孩童般的迷惑不解和软弱无助),心中淌着股冷冷的难以置信之感。接着,他把镜身向外稍稍倾斜,直到整条走廊都映在镜中。走廊上,两个男人面对面地蹲着,仿佛隔河相望;总统不晓得他们姓甚名谁,却认得那副面孔,毕竟,三个星期以来,他几乎日日看见、夜夜梦见这胖圆黝黑、略显扁平又带着点蒙古味儿的脸。那脸透着股神秘的气息,深邃莫测,端庄而深沉,不断不绝地出现在眼前,终于令他打消了一一清数的念头,连估算一番也不情愿了。尽管眼下正有两人距他只几步之遥,轻若蚊蝇的交谈声也依稀可闻,饱受失眠之苦、身负重重重压的总统却似乎觉得在某个恍惚而莫名其妙的瞬间里,他看见的只是同一个人,一个面朝镜子,与镜像对视的人。

他们头戴海狸帽,身着崭新的长礼服,忽略领口与背心等细小之处不计,腰部以上的穿戴可谓无可挑剔 ——虽然现在还是上午,这般装束似乎为时过早。然而一切 “适宜 ”和“得体 ”之感都荡然无存,统统给糟蹋了,乍看之下,他们仿佛是从匹克威克(1)时代的英国完好无损、原模原样地穿越而来的,只是那紧身的浅色短裤之下并非黑森(2)式的长靴 ——甚至谈不上任何靴子 ——而是一双黑乎乎的光脚丫子。两人的身旁各有一捆卷成筒状的暗色布匹,布的边上脚趾对脚趾、脚跟对脚跟地各摆着一双新靴子,仿佛有两个隐形的卫兵隔着走廊面对面站着。其中一人的身边还立着一个白橡树枝编织的篮子,一只斗鸡突然从中探出蛇一般的脑袋和脖子,以一侧又黄又圆、怒不可遏的眼睛直直瞪着镜子里微弱的光亮。也正是从这般情景中,传来了轻松而适切、安静而实诚的话声:

“这公鸡在这儿派不上什么用场的。”

“话是这么讲,可谁晓得呢?更何况,我不可能把它留在家里,留给那些懒得要死的印第安人,早晚会给整得连根鸡毛都不剩。这你不是不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从早到晚总带着笼子在身边倒也是件麻烦事。”

“要我说啊,这事彻头彻尾都是麻烦。”

“说得没错。整晚上蹲在这门外头,连杆枪啊什么的也没有。要是有坏蛋想闯进去,叫咱们如何是好?我是说,如果真有人想进去的话……我可不想。”

“没人想进去。咱们这么做是为了荣誉。”

“谁的荣誉?你的,我的,还是弗兰克·魏德尔的?”

“白人的。你不了解白人。白人就像小孩一样,你得小心着对付,因为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所以如果有这么条规矩,说客人须得在这个人的房门外蹲一宿,咱们就只好照做。再说,外头天寒地冻的,相比守在这儿,难道你乐意待在那些该死的帐篷里吗?”

“有道理。这鬼天气,鬼地方。他们就是把这镇子送给我我也不会要。”

“你当然不会要了。可这就是白人啊,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所以只要在这儿一天,那些人心里认定了印第安人该是怎样,咱们就得怎样,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冒犯他们,吓着他们了。咱们现在一天到晚张口闭口说的都是白人的话,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 ”

总统收回手镜,将门轻轻合上,又一次默然不动地立在屋子中央,低头沉思着,一筹莫展却不气不馁:不气不馁是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身处逆境,遭遇棘手的难题;一筹莫展是因为他并非在战场上面对荷枪实弹的敌人,恰是在自己高贵而孤独的办公室里被重重围困,而他,即便不是天降大任,仅仅依照法律来讲,也正是这些人的父亲。在冬日清晨的酷寒寂冷中,他似乎能透过堵堵石墙看见自己无处不在,和这渐渐苏醒的庄严宫殿融为一体。他久久冥思,无形中悚然发现自己仿佛了无影踪却又和每一群来自南方的客人身在一处,不单单是蹲在他房门外的那两位,还有更大的一群 ——他们头戴海狸帽,身穿长礼服和羊毛衬裤,同这石骨钢筋、屹然挺立、象征着一个年轻国度的自信与骄傲的圆顶建筑内的一座座雕像形肖神似:他们将卷叠整齐的马裤夹在一侧胳膊下,另一只手提着尚未踏入新土的靴子,在欧洲外交家金色的发辫和讶异的面孔下,在锋刀利剑和镶满星星的绶带下,黝黑,矜重,沉静,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