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20/22页)
“您的病人在哪里呢?”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在我的医院里,我早就想请您去看看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病例。”
他们走进医院的院子,绕过主楼,朝那个住着疯子的厢房走去。不知为什么,大家都没有说话。他们走进厢房,尼基塔照例地跳下来,立正站着。
“这里有个病人,他的两侧肺发生了并发症。”霍博托夫和安德烈·叶菲梅奇一起走进病房,小声说,“您在这儿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我去取一下听诊器。”
说完,他就出去了。
十七
天黑下来了,伊万·德米特里奇躺在自己的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唇不停地颤动,小声地哭泣。那个肥胖的农夫和从前的拣信员在睡觉,一片静寂。
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在伊万·德米特里奇的床上等着,可是半个钟头过去了,霍博托夫也没有来。尼基塔抱着一身病人服和不知是谁的衬衣、拖鞋,走进病房里来了。
“请您穿上这衣服,老爷,”他小声地说,“这是您的床,请到这边来,”他指着那张空床,补充了一句。显然这是刚搬进来不久的一张床,“不要紧,上帝保佑您,您会康复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全明白了。他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尼基塔指着的那张床边,坐下来。他看见尼基塔还站在那里等着,便脱光身上的衣服。衬裤很短,衬衣却很长。病人服有一种熏鱼味。
“您会康复的,上帝保佑您。”尼基塔再说一遍。
他把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衣服收起来抱在一起,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带上。
“反正都一样……”安德烈·叶菲梅奇想,不好意思地把病人服的衣襟掩上,觉得穿上这新换的衣服像个罪犯,“反正都一样……礼服、制服和这身病人服,反正都是一样……”
可是我的表呢?那放在侧面衣兜里的笔记本呢?纸烟呢?尼基塔把我的衣服拿到哪里去了呢?现在,也许他到死也不会有机会穿他的长裤、背心和高筒靴了。所有这些,开始时他觉得奇怪,甚至不理解。安德烈·叶菲梅奇到现在还相信小市民别洛娃的房子跟这个六号病房没有什么差别,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荒诞、虚无。但同时他却手发抖、脚冰凉,一想到一会儿伊万·德米特里奇起来,看见他也穿着病人服,就不由得害怕起来。他站起来,走一走,又坐下。
他就这样坐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他感到厌烦极了。在这里难道能度过一天,一个星期,甚至像这些人那样几年都住下去吗?瞧,他已经坐了一阵子,走了一阵子,现在又坐下了。他还可以到窗口看看,然后又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可是再以后呢,怎么样?就这样像个木头人一样老坐着、思考吗?不,这样总不行啊。
安德烈·叶菲梅奇躺下去,可是马上又坐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于是便觉得整个脸都有熏鱼味了。他又走来走去。
“这里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他说,困惑莫解地摊开双手,“需要解释一下,这里有误会……”
这时伊万·德米特里奇醒了。他坐起来,两只拳头支住腮帮子,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医生。看样子,开始时他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很快他那睡眼惺忪的脸就显出了恶意的和讥讽的神情。
“啊哈,亲爱的,您也被关在这里了!”他眯缝着一只眼睛,用睡意蒙眬的沙哑的声音说,“我很高兴,您以前吸别人的血,而现在别人要吸您的血了。太妙了!”
“这一定有什么误会……”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伊万·德米特里奇的话使他害怕,他耸耸肩膀,再说一遍,“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伊万·德米特里奇吐了一口痰又躺下了。
“该诅咒的生活!”他说,“真是既可悲又可气。要知道,这种生活不是以苦难得到补偿而结束,不是像戏剧里那样,受到公众的赞扬而结束,而是一死了事。然后来几个医院的杂役,拉着死尸的胳膊和腿,拖到地下室去。呸!不过,也没关系……到时候我要从那个世界再到这里来显灵,吓唬这些败类。我要把他们吓得头发变白。”
莫依谢依卡回来了。他一见到医生,就伸出手来。
“给我一个戈比!”他说。
十八
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的田野。天已经黑了。一轮冷冷的、发红的月亮从右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距离医院围墙不远,不超过一百俄丈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很高的白房子,外边由石墙围着。这就是监狱。
“瞧,那就是现实生活!”安德烈·叶菲梅奇想道,感到很害怕。
那月亮,那监狱,那围墙上的钉子,那远处烧骨场上腾起的火焰,一切都非常可怕。身后则听见叹息声。安德烈·叶菲梅奇回过头来,看见一个人胸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星章和勋章,微笑着,调皮地眨着一只眼睛。这也显得非常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