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9/22页)

他本想温和而又有礼貌地继续说下去的,可他却违心地突然攥紧拳头,并伸到头顶上去。

“别来烦我了!”他喊道,嗓音都变了,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出去,你们俩都出去!你们俩!”

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和霍博托夫都站起来,看着他,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害怕了。

“两人都出去!”安德烈·叶菲梅奇继续喊道,“蠢材!傻瓜!我既不需要你们的友情,也不需要您的药,傻瓜!庸俗!卑鄙!”

霍博托夫和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非常狼狈,互相看了一眼,向后退到门口,走到前堂去。安德烈·叶菲梅奇一手抓起那瓶溴化钾,朝他们身后扔了过去,砰的一声,药水瓶打在门槛上炸了。

“滚蛋!”他用哭泣的声音喊道,跑到前堂,“滚!”

客人走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像发高烧似的,全身哆嗦,躺在长沙发上,久久地重复着说:

“蠢材!傻瓜!”

等他平静下来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可怜的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现在大概是羞愧不堪,心里非常难受。这一切非常可怕。过去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智慧和分寸感都到哪里去了呢?对事物的理解啦,哲学上的冷漠啦,都哪里去了呢?

医生由于羞愧和对自己的恼恨,整夜不能入睡。早晨十点钟便到邮政局去向邮政局长道歉。

“已经过去了的事我们就不要再提了,”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叹口气说,他很感动,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谁再提旧事,谁就眼睛瞎掉。留巴甫舍!”他忽然大喊一声,弄得全体邮局人员和顾客都震颤了一下,“搬椅子来,你等着!”他对一个妇女喊道,她正通过铁格栅,向他递过一封挂号信来,“难道你没看见我忙着吗?过去的事我们就不要提了,”他继续温和地对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我恳求您,您就坐下吧,我亲爱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自己的膝部,然后说:

“我根本没想要生您的气。疾病是无情的,我明白。昨天您的病发作,把医生和我都吓了一跳。后来我们谈了很久关于您的事,我亲爱的,您为什么不肯认真地治治您的病呢?难道可以这样吗?请原谅我出于友情直率地说一句,”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低声地说,“您生活在非常不利的环境里,又挤又肮脏,没有人照料您,没有钱治病……我亲爱的朋友,我和医生都全心全意地恳求您,请您听听我们的忠告:住院去吧!那里有保健食品,有人护理,有医生治疗。叶夫根尼·费多雷奇虽然没有礼貌,但他医术高明,我们完全可以信任他。他已经答应我要为您治病。”

安德烈·叶菲梅奇被这种真诚的关心和忽然在邮政局长脸颊上闪现的泪水感动了。

“尊敬的,您不要相信,”他小声地说,把手放在胸口上,“您不要相信他!这是骗人的!我的病只不过是因为二十年来我在全城只找到一个聪明的人,而他却是一个疯子。我没有任何病,只不过我掉进了一个魔圈里,走不出来了。我现在一切都不在乎了,我准备承受一切。”

“住院去吧,亲爱的。”

“我一切都不在乎了,哪怕是一个坑,我也会跳下去。”

“亲爱的,答应我,您得一切都听叶夫根尼·费多雷奇的安排。”

“好,我答应。不过我得重说一遍,我尊敬的朋友,我掉进了一个魔圈里,现在一切东西,哪怕是朋友的真诚关心,都只会引向一个目标:我的死亡。我正在走向死亡,而且我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亲爱的,您会康复的。”

“何必还要说这些话呢?”安德烈·叶菲梅奇生气地说,“很少有人在生命结束时不经受像我现在的情况的。当有人告诉您,说您的肾有病或者心房扩大之类的话,于是您便开始治病,或者有人对您说您是疯子或罪犯,总之一句话,当人们忽然注意您,那么,您便知道,您已经掉进魔圈里了,再也出不来了。您竭力想逃出来,却反而陷得更深,那您就认输吧,因为任何人类力量也已挽救不了您了。我是这样觉得的。”

这当儿窗户旁边已挤满了人。安德烈·叶菲梅奇为了不妨碍别人工作,便站起来告辞。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再一次要他许诺,并送他到门口。

同一天傍晚前,霍博托夫穿着短羊皮袄和高筒皮鞋也出人意料地到安德烈·叶菲梅奇家里来了。他用一种好像昨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口气说:

“我是有事来找您,同事。我来邀请您:您能否跟我一块儿去参加一个会诊呢,啊?”

安德烈·叶菲梅奇以为霍博托夫是要他出去散散心、解解闷,或者真的是让他去赚点钱,便穿上衣服,跟他一块儿去了。他很高兴有机会把他昨天的过失冲淡一下,就此和解了。他心里感激霍博托夫,因为昨天的事他甚至提都不提,显然是原谅了他。这个没有教养的人竟有这样的委婉态度,倒是很难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