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8/22页)
安德烈·叶菲梅奇现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去看望他,可是他还是想去。
以前,吃完午饭后的那一段时间,安德烈·叶菲梅奇都是在书房里踱步、思考。而现在,从吃完午饭到喝晚茶为止,他都躺在长沙发上,脸朝靠背,尽想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他总觉得很委屈:自己做了二十多年的事,却不给他发养老金,也没有发一次性的补贴金。诚然,他工作得不勤恳,但是要知道,不论勤恳的还是不勤恳的,所有的工作人员一律都领了养老金。当今的公平正好在于:官品、勋章、养老金等并不是根据道德品质或才干,而是一般地根据服务并且不管是什么样的服务而颁发的。为什么就他一个人该是例外呢?他已经完全没有钱了。他走过小铺子,看见女房东就觉得害臊。他已经欠了人家三十二卢布的啤酒钱了,也欠女小市民别洛娃的钱。达留什卡悄悄地在卖旧衣服和旧书,并向女房东撒谎说,医生很快就能收到很多的钱。
他恨自己在旅行中花掉了他所积蓄的一千卢布。这一千卢布现在多有用处啊!他心里很难过,因为人们不让他过安静的日子。霍博托夫有时也来看望自己这个有病的同事,认为这是他的责任。而安德烈·叶菲梅奇却对他十分反感:肥胖的脸,令人不快的、傲慢的口气,“同事”这个词,以及那双高筒皮鞋。最反感的是,他自以为有责任给安德烈·叶菲梅奇治病,并且自以为真的在给他治病,每回来访都给他带来溴化钾药水和大黄药丸。
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也认为自己有责任来看望朋友,为他消烦解闷。他每次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屋里时,都做出很随便的样子,不自然地哈哈大笑,并要他相信今天他的气色很好,多谢上帝,情况有好转。其实从这些话里反倒可以作出结论:他朋友的情况没有希望了。他还没有把在华沙借的钱还清,心头还压着沉重的羞愧,很紧张,因此他尽量大声地笑,把故事讲得更可笑一些。他的笑话和故事如今更显得讲不完了。这不论是对安德烈·叶菲梅奇还是对他自己都是十分难受的。
有他在的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照例是躺在长沙发上,脸对着墙,咬紧牙齿听着。他的心头堆积着一层沉渣,他朋友每一次拜访之后,就感到这层沉渣堆得更高了,好像就要冒到喉咙了。
为了压住这些琐碎的感触,他就赶快想道:不论是他自己,还是霍博托夫和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早晚反正都是要死的,甚至不会在自然界留下一点痕迹。如果想象一百万年以后有一个什么精灵在地球旁边的空中飞过,这个精灵看到的只会是黏土和光秃秃的峭壁,什么文化、道德准则——一切都会消失,连一根牛蒡也不会长出来。至于在小铺老板面前觉得羞臊,微不足道的霍博托夫,或者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的讨厌的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所有这一切都是无聊和空虚。
可是这样的作想也无济于事。他刚刚想象了一百万年以后的地球,而穿着高筒皮鞋的霍博托夫或者紧张地大笑的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就从光秃秃的峭壁后面出现了,甚至可以听见后者那羞涩的低语:“至于华沙的债,亲爱的,最近几天我就还给您……一定。”
十六
有一次,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午饭后来了。安德烈·叶菲梅奇正躺在长沙发上。恰巧,这时霍博托夫也带着溴化钾药水来了。安德烈·叶菲梅奇困难地爬起来,坐着,两只胳膊支在沙发上。
“我亲爱的,今天,”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开始说,“您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您真行,真的,您真行!”
“您是到了该康复的时候了,同事,”霍博托夫说,打了个哈欠,“这种浪费时间的麻烦事大概您自己也讨厌了吧?”
“我们会康复的!”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高兴地说,“我们会再活一百年!一定!”
“一百年不一百年,再活二十年总能行的,”霍博托夫安慰说,“没关系,没关系,同事,别泄气……这病不过是给您故布疑阵罢了。”
“我们还要大展宏图呢!”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哈哈大笑起来,并拍了拍朋友的膝盖,“我们还要大展宏图呢!明年夏天,求上帝保佑,我们到高加索去,骑着马到处逛一逛——驾!驾!驾!从高加索回来的时候,瞧着吧,恐怕还要举办一次结婚典礼呢。”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调皮地眨眨眼睛,“我们会给您说成一门亲事的,好朋友……我们会给您说成一门亲事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突然觉得那沉渣就要冒到喉咙里来了,他的心跳得非常厉害。
“这是庸俗!”他说,很快地站起来,走到窗前,“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在说庸俗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