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21/22页)
安德烈·叶菲梅奇劝导自己说,在月亮和监狱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精神健康的人也戴勋章。世上的一切迟早都会腐烂,变成黏土。可是他忽然感到非常绝望,两手抓住铁格栅,使劲地摇撼它,坚固的铁格栅却一动也不动。
后来,为了不至于感到可怕,他走到伊万·德米特里奇的床边,坐下来。
“我的精神垮了,我亲爱的,”他小声说,全身发颤,擦了擦冷汗,“我精神垮了。”
“您可以谈谈哲学。”伊万·德米特里奇讥讽地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对,对了……有一次您说俄罗斯没有哲学,可是大家都在谈哲学,甚至小人物也在谈。不过,要知道,小人物谈哲学,对谁都没害处。”安德烈·叶菲梅奇用一种好像要哭出来让别人同情的声音说,“但为什么,亲爱的,您要幸灾乐祸地笑呢?如果小人物不满意,他怎么能不发议论呢?一个像神那样聪明的、有教养的、骄傲的、爱好自由的人却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到一个肮脏、愚昧的小城市里去当医生,一辈子就跟拔血缶、蚂蟥、芥子膏打交道!简直是欺骗,狭隘、庸俗!啊!我的上帝!”
“您在说蠢话。您如果不愿意当医生,就去做大臣好了。”
“不行,做什么都不行。我们软弱,亲爱的……过去我蔑视一切,议论起来眉飞色舞,但是一旦生活不客气地碰撞我一下,我就泄气了……我们意志消沉……我们软弱,我们是没用的东西……您也一样,我亲爱的,您聪明、高尚,从母亲的奶里吸取了善良的热情,可是刚刚进入生活就疲倦了,生病了……我们软弱,软弱啊!”
除了害怕和屈辱感外,随着黄昏的来临,还有一种无法摆脱的东西折磨着安德烈·叶菲梅奇。终于他明白了:他很想喝酒和抽烟。
“我要出去一下,我亲爱的,”他说,“我去叫他们在这儿点上灯……这样我受不了,我不能这样……”
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到门边,打开门,可是尼基塔立即跳了下来,挡住他的去路。
“您要上哪儿去?不行,不行!”他说,“到睡觉的时间了。”
“我只要出去一会儿,在院子里走一走!”安德烈·叶菲梅奇惊慌地说。
“不行,不行,这是不允许的,您自己也知道。”
尼基塔把门关上,用背抵住了门。
“可是,即使我出去一下,对谁又有什么损害呢?”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耸耸肩膀,“我不明白,尼基塔,我要出去!”他用发颤的声音说,“我要出去!”
“别捣乱,这可不好!”尼基塔用教训的口气说。
“他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伊万·德米特里奇忽然喊道,并跳下床来,“他有什么权利不放我们出去?他们怎么敢把我们关在这里?法律上好像说得很清楚,不经审判不能剥夺任何人的自由!这是暴力!这是专横!”
“当然是专横!”安德烈·叶菲梅奇在伊万·德米特里奇叫喊声的鼓励下说道,“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他没有权利!我对你说,你放我出去!”
“你听见没有,愚笨的畜生?”伊万·德米特里奇大声喊道,并用拳头敲门,“开门,不然我就把门砸了!残忍的家伙!”
“开门!”安德烈·叶菲梅奇叫道,气得浑身发抖,“我要你开门!”
“你尽管说吧!”尼基塔在门后说,“你就说吧!”
“至少你得去把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叫来!就说是我请他来的……来一会儿!”
“明天他老人家自己会来的。”
“他们永远不会放我们出去的!”伊万·德米特里奇接着说,“我们会在这里被折磨死的!噢,主啊……难道在阴间真的没有地狱,这些恶棍会得到宽恕?正义在哪里呢?开门,恶棍!我要闷死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并使劲地敲门,“我要把你的脑袋砸碎!杀人犯!”
尼基塔快速地打开了门,用双手和膝盖粗暴地推开安德烈·叶菲梅奇,然后抡起拳头,朝他的脸上打去。安德烈·叶菲梅奇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带咸味的浪潮从脑袋上盖了过来,把他推到床边。他的嘴里真的有一股咸味:大概是牙齿出血了。他好像要游出去,挥动双手,并抓住了什么人的床架。这时他感觉到尼基塔朝他背上抡了两拳。
伊万·德米特里奇大喊了一声,大概他也挨打了。
后来一切便安静了。稀疏的月光透过铁格栅照了进来,在地板上印下了像网一样的影子,很可怕。安德烈·叶菲梅奇躺着,屏住呼吸。他惊恐地等着被再打一顿。就好像有一个人拿着镰刀,刺在他身上,并在他的胸中和肠子里搅动了几下,他痛得咬住枕头,咬紧牙关。突然,他头脑里在混乱中清楚地闪过一个可怕的令人难于忍受的思想:这些如今在月光里像黑影子一样的人们,若干年来大概天天都在受这样的痛苦。而这种事他怎么会二十多年来一直不知道呢?他不知道痛苦,没有痛苦的概念,就是说,他并没有过失,不过他那跟尼基塔一样固执和粗暴的良心却使他从后脑勺直到脚后跟都冰凉了。他想跳起来使尽全身的劲大叫一声,立即去杀死尼基塔,然后杀死霍博托夫、总管、医士,最后杀死自己。可是他的胸中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双脚也不听使唤。他喘不过气来,扯着胸前的病人服和衬衣,把它们撕碎,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