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7/22页)
在彼得堡也仍旧是那样。他整天不出门,躺在长沙发上,只是为了喝啤酒才起来一下。
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则一直急于要到华沙去。
“我亲爱的,我们干吗要到那里去呢?”安德烈·叶菲梅奇用恳求的声音说,“您一个人去吧,您就让我回家吧!我求您了!”
“这可无论如何都不行!”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不同意地说,“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惊叹的城市啊!在那里我曾度过了我生活中最幸福的五年!”
安德烈·叶菲梅奇缺乏坚持己见的性格,不得已又到华沙去了。在华沙他也没有出过旅馆房间的门,躺在沙发上,生自己的气,生朋友的气,也生仆役的气。这些仆役老是听不懂俄语。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则照样那么健康,精力充沛,非常高兴。他从早到晚都不回旅馆住宿。有一次,他不知在什么地方过夜,大清早才回来,情绪十分激动,满脸通红,头发蓬乱。在房间里他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来回踱步很久,自言自语,不知嘟哝些什么,后来他站住说:
“名誉是首要的!”
他又踱步一会儿,然后双手捧着脑袋,用悲惨的声调说:
“对,名誉第一!真该死,我当初怎么会想到要来游历这个巴比伦呢!我亲爱的!”他对医生说,“您鄙视我吧,我赌钱输了!请您给我五百卢布吧!”
安德烈·叶菲梅奇取出了五百卢布,默默地把钱交给了朋友。他的朋友由于害臊和气恼仍然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发了一个不必要的誓,戴上帽子就出去了。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回来了,一屁股坐在圈椅里,大声地叹了一口气,说:
“总算保住了名誉!我们走吧,我的朋友!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我连一分钟也不想待了。都是骗子!都是奥地利奸细!”
两个朋友回到故乡城市时,已经是十一月了,街上铺上了厚厚的雪。霍博托夫医生已接替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职位,他仍旧住在原来的住宅里,等着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腾出医院的住所。那个被他称作“女厨子”的丑女人则已经在一个厢房里住下了。
医院里又有新的流言传遍了全城。据说,那个丑女人跟总管吵了架,总管好像曾跪在她的面前求饶。
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后的第一天就不得不出去找住处。
“我的朋友,”邮政局长胆怯地对他说,“原谅我冒昧问一句:您手里还有多少钱呢?”
安德烈·叶菲梅奇默默地数了数自己的钱说:
“八十六个卢布。”
“我问的不是这个,”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不安地说,没听懂医生的话,“我问您总共有多少财产?”
“我已经跟您说了,八十六个卢布……此外我一无所有了。”
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一贯把医生看作是正直的高尚的人,但仍旧有点怀疑,认为他至少也有两万卢布的存款,而现在才知道,安德烈·叶菲梅奇是个穷光蛋,没有钱来维持生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流下了眼泪,并拥抱了自己的朋友。
十五
安德烈·叶菲梅奇在一个女小市民别洛娃的一所有三个窗户的小房子里住了下来。这个小房子,不算厨房,只有三个房间,其中两个窗户朝外的房间医生居住,达留什卡和带着三个孩子的女小市民就住在第三个房间和厨房里。女房东的情夫,一个醉醺醺的庄稼汉有时也来这里过夜。他晚上大吵大闹,弄得孩子们和达留什卡十分害怕。他一来就坐在厨房里,要吃要喝酒,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医生出于怜悯心,把哭哭啼啼的孩子们领到自己的房间里,安排他们睡在地板上。这样,他也得到很大的满足。
跟往常一样,他八点钟起床,喝过茶后便坐下来看自己的旧书和旧杂志,他已经没有钱买新书。也许是由于旧书,也许是由于改变了环境,书已不像从前那样引人入胜了,看书使他感到累了。为了不白白浪费时间,他把自己的书编制了一个详细的书目,在书脊上贴上小张藏书条。这种机械的细致而又耐心的工作他觉得比看书还更有趣。这种单调的费神的工作不知不觉地使他的思想也慢慢昏睡了。他什么也不想,时间过得很快。甚至在厨房里坐一坐,跟达留什卡一块儿削削土豆皮或者挑出荞麦粒里的皮屑,他也觉得很有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就到教堂去。他靠墙边站着,眯缝着眼睛,听着圣歌,想想父亲、母亲,想想大学、宗教。心里既平静,亦忧伤,然后走出教堂,并惋惜礼拜仪式结束得太快了。
他到医院里去看望过伊万·德米特里奇两次,想跟他谈谈话,但这两次伊万·德米特里奇都情绪非常激动、恼怒;他请医生不要来打搅他,因为他早就对医生的废话感到讨厌了,并且说,他为自己的一切苦难只向该死的坏蛋们要求一个补偿:单人监禁。难道连这一点他们也拒绝吗?这两次安德烈·叶菲梅奇向他告辞并祝他晚安时,他都没有好气地说:“你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