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6/22页)

在火车上,他们为了节省,乘的是三等车,坐在一个不许吸烟的车厢里。乘客有一半是上等人。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很快就跟所有的人都认识了。从一个座位到另一个座位,大声地说,大家不该在这种糟糕透顶的铁道上旅行,这完全是骗人的勾当!要是骑马旅行,那就完全不同了:一天走上一百俄里,然后您还会感到全身有劲,精神充沛。至于我们的收成不好,那完全是因为宾斯克沼泽地的水被排干了。总之,一切都非常混乱。他的劲头来了,说话很大声,不让别人开口。这种混杂着大喊大笑和手舞足蹈的没完没了的扯淡,使安德烈·叶菲梅奇感到很腻烦。

“我们两人中谁是疯子呢?”他懊丧地想,“是我这个竭力不让旅客不安的人呢,还是这个自以为比这里的所有人都聪明和有趣,从而不让人有片刻安宁的利己主义者呢?”

在莫斯科,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穿上不带肩章的军服和镶有红丝绦的裤子。他戴着军帽,穿上军大衣在街上走时,士兵们都向他立正行礼。安德烈·叶菲梅奇现在觉得,这个人在原来从贵族阶级承继下来的所有东西中,把一切好的都丢掉,只留下坏的了。他喜欢别人伺候,甚至在完全没有必要的时候也一样。火柴就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而且他也看见了,可是他还是要对人叫嚷把火柴给他拿来。有清洁女工在,他也不难为情地穿着一条内裤衩走来走去。他对一切仆人,哪怕是老人,都一律称呼“你”。他生气的时候,就骂他们是蠢货和傻瓜。安德烈·叶菲梅奇觉得这是在摆贵族派头,可是很恶劣。

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首先是领朋友到伊文斯卡娅教堂去。他热心祈祷、磕头、流泪,完了后,深深地吁口气说:

“即使您不信神,但祈祷一下,好像心里会安稳一些。您吻圣像吧,亲爱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不好意思,也吻了圣像。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则努起嘴唇,摇摇头,小声祈祷,眼睛里又流出了眼泪。后来他们到克里姆林宫去,在那里参观了皇炮和皇钟,甚至用手指摸了摸。他们又欣赏了一下莫斯科河对面的风景,游览了救世主教堂和鲁缅采夫博物馆。

他们在捷斯托夫饭店吃午饭。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看菜单看了很久,捋着连鬓胡子,用一种在饭店就像在家里一样的美食家的口吻说:

“我们倒要瞧瞧,你们今天拿什么菜来给我们吃,天使!”

十四

医生游览、参观,吃了、喝了,可是只有一种感觉:对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的恼恨。他很想离开这个朋友,休息一会儿,躲开他,藏起来。而这个朋友却认为,不让医生离开他一步,尽量想办法让他消遣,乃是他的责任。当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看的时候,他就用谈话来给他解闷。安德烈·叶菲梅奇忍耐了两天,到第三天他就向朋友声明他病了,想留在家里待一天。他朋友说,这样的话他也要留下来,着实也该休息一下了,否则两条腿也坚持不了。安德烈·叶菲梅奇躺在长沙发上,脸对着靠背,紧咬着牙齿,听着他朋友热烈地对他肯定说,法国迟早一定会打垮德国;莫斯科有许多骗子;单凭外表,不可能看出马的优点。医生的耳朵里开始嗡嗡地响起来,心搏过速,可是出于客气,他又不便叫他朋友走开或者闭嘴。幸亏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在房间里也坐得无聊了。他吃过饭便出去散步去了。

剩下单独一个人时,安德烈·叶菲梅奇就进入了休息的感觉。意识到一个人在房间里长沙发上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是多么愉快啊!没有孤独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堕落的天使背叛上帝,大概就是因为他想孤独,而天使们是不知道孤独的。安德烈·叶菲梅奇想思考一下最近几天来他所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可是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却总是不离开他的脑际。

“不过要知道,他之所以休假陪我出来是出于友情,由于慷慨,”医生懊恼地想,“但再没有比这种友情的保护更糟糕的了。要知道,他好像是一个好心的、大度的快活人,可是却很无聊,无聊得叫人受不了。有些人就是这样,他总是说一些聪明、好听的话,但你却总觉得他们是蠢笨的人。”

在后来的几天里,安德烈·叶菲梅奇都推说有病,没有出旅馆的房间。他躺着,把脸对着靠背。朋友要用谈话来给他解闷,他就烦;而朋友不来的时候,他却能休息。他生自己的气,因为跑出来旅行;他也生朋友的气,因为他的废话越来越多,越来越随便,他怎么也不能把他的思想提到严肃、高尚的境界。

“这就是伊万·德米特里奇所说的,现实生活对我的严厉斥责。”他想道,为自己的小气而生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将来我回到家,一切就会和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