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5/22页)

“好嘛,您把钱交给地方自治局,他们会贪污的。”浅黄色头发的医生笑着说。

“这是照例如此的。”市参议员同意说,也笑了笑。

安德烈·叶菲梅奇用无精打采的无神的目光看了一眼浅黄色头发的医生,说道:

“应当做到公正才对。”

又是沉默。茶送上来了。不知为什么,军事长官感到很窘,隔着桌子碰了一下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手说:

“大夫,您把我们全忘了。不过,您是修道士,不打牌,也不喜欢女人,您跟我们这些人来往,一定觉得挺没意思吧。”

大家都谈到,一个正派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多么枯燥乏味,没有剧院,没有音乐。在最近俱乐部的一次舞会上,来了将近二十个女士,而男舞伴却只有两个。青年人不跳舞,都聚集在小卖部旁边,或者就是玩牌。安德烈·叶菲梅奇任何人也不看,小声地、慢慢地说:很可惜,城里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精力,把自己的心灵和智慧浪费在玩牌和搬弄是非上面,而不愿把时间用在有趣的谈话和读书上,不愿享受智慧提供的快乐。可惜极了。只有智慧才是有意义的、了不起的,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低级。霍博托夫认真地听着自己同事的讲话,忽然问道:

“安德烈·叶菲梅奇,今天是几号?”

得到回答以后,他和淡黄色头发的医生就以一种连自己也觉得不合适的主考人的口气开始问安德烈·叶菲梅奇今天是星期几,一年共有多少天,六号病房里是否住着一个了不起的先知。

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安德烈·叶菲梅奇脸红了,说:

“是的,这是一个病人,不过他是一个有趣的年轻人。”

他们再也没有问他任何问题。

当他在前堂穿大衣的时候,军事长官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叹口气说:

“我们这些老头子该退休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出市政厅时才明白,原来这是一个奉命考他的智力委员会。他回想起了他们对他提出的种种问题,脸红了,而且不知为什么,一生中第一次痛苦地为医学感到惋惜。

“我的天啊,”他想起了那些医生刚才怎样考他的情形,“须知,他们不久前刚听完精神病学的课,参加过考试,怎么还会如此愚昧无知呢?他们连精神病学的概念都没有。”

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受了侮辱,很生气。

当天晚上,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来到他的家。这个邮政局长没有向他问候,直接走到他的跟前,捉住他的两只手,激动地说。

“我的亲爱的朋友,请您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真诚的好意,承认我是您的朋友……我的朋友啊!”他不让安德烈·叶菲梅奇开口说话,继续激动地说,“我喜欢您是因为您有教养,您的心灵高尚。您听我说,我亲爱的,那些医生受科学规则的限制,有责任向您隐瞒真情,但是我却要像军人那样对您说真话。您有病!请原谅我,我亲爱的,但这是真的。周围的人早已发现了。如今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医生对我说了,为了有益于您的健康,您必须休息一下,散散心去。完全正确!很好!过几天我就要去度假,出去换换空气。请您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们一块儿去,照往常那样,我们一块儿去。”

“我觉得我完全健康,”安德烈·叶菲梅奇想了想说,“我不能去。请您允许我用别的办法来向您表明我的友情。”

丢下书本,丢下达留什卡,丢下啤酒,断然破坏已经建立了二十年的生活秩序,到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去,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这种想法一开始就使他觉得既古怪又荒唐。但是他想起了市政厅的那次谈话和从市政厅出来回家时的那种沉重的心情,于是又觉得暂时离开这个城市,离开那些把自己看作疯子的蠢人,也是一件好事。

“那么您到底想到哪儿去呢?”他问道。

“到莫斯科去,到彼得堡去,到华沙去……在华沙我曾度过了我生活中最幸福的五年。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惊叹的城市啊!我们去吧,我亲爱的!”

十三

一星期之后,人们便建议安德烈·叶菲梅奇去休养一下,也就是叫他提出辞呈。对这一切他都漠然处之。再过了一星期,他与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已经坐在邮车上,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去了。天气凉爽、明朗,蔚蓝色的天空,远处一览无余。离火车站有二百俄里远路程,他们坐马车走了两天,路上歇了两夜。每当驿站上给他们送茶时用不干不净的杯子,或者是套马车的时间久了一点,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就脸红脖子粗地抖动着全身,喊道:“住嘴,不许狡辩!”而坐在马车上时,则片刻不停地说话,讲他当时在高加索和波兰王国旅行的故事,有过多少遭际,多少奇遇啊!他说话声音很响,同时还瞪着奇怪的眼睛,令人觉得,他是在说谎?另外,他讲话时,直对着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脸吐气,对着他的耳朵哈哈大笑,弄得医生很尴尬,妨碍他思考,使他无法集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