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六 省略故事(第2/4页)

在后来近二十年间,高速路在家里一直保持着某种自我放逐、与世隔绝的状态。他出门仅仅是为了在街角购置些罐头,或是街道的废品摊买各式各样的物件[图四]。每个星期他都会购买、交换或挑拣些吸引他注意的东西。在某些个周日,他会在家里举办省略法的拍卖会。偶尔来参加周日拍卖会的,尽是些无业游民、醉汉或是独居的街坊。他在他们面前编造关于这些物件起源的故事,给它们每一个都安上价格。价格的高低取决于故事讲得成功与否、反响如何。一个下午过去了,但并没有人买,而高速路身上的热情和金钱也逐渐耗尽。

过了一些日子后,某天他的老朋友狗子和街道教区的神父、圣阿波罗尼亚教堂的路易吉·阿玛拉神父取得了联系。狗子告诉神父,高速路已经“苟延残喘,时日不多”,这是他的原话。他几乎不怎么外出,不买食物也不四处收集物件。有时候他会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晒晒太阳。他在那里一坐就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望向远方,或是偶尔用块小抹布擦拭自己收藏的玩意儿。据狗子讲,高速路展露出一副濒死的模样,甚至可以说是死尸般的状态。“他两只眼睛就像白炽灯,发白光,明晃晃的那种。”他在之后一次和我聊天中提到。他在人间弥留的日子,也只是几天的工夫。

但是那个神父什么都没做。满怀好意但倍感绝望的狗子决定找悉达多谈谈。既然神父袖手旁观,他想看看悉达多是否愿意为自己的父亲做些什么。悉达多当时在埃卡特佩克果汁厂旁的艺术馆做经理人,高速路年轻时在同一家果汁厂工作过。悉达多这个有狼子野心、品质极坏的鼠辈在得知他父亲热衷于收藏事业后,觉得这是个将全部藏品抢来的绝好时机。像很多其他艺术经理人一样,悉达多也希望拥有属于自己的艺术品:还有比抢父亲的收藏更绝妙的发迹机会吗?

他将这个计划告诉了圣阿波罗尼亚教堂的路易吉·阿玛拉神父,而后者认为这是桩一石两鸟的好事:一来敛财,二来呢,还是敛财。某日上午,他拜访了高速路,并向他提出了“合伙拍卖会”的主意。俩人达成共识。就在同一天下午,路易吉神父打电话给悉达多,告诉他计划没出岔子,如期进行。高速路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对。

拍卖前夕,悉达多交给路易吉神父一份合同,需要高速路签字。合同写道,我们的主人公将他所有的收藏品捐赠给他的儿子,此举完全出于善意。拍卖举行的那个周日,高速路在教堂圣器室等待仪式开始时,在合同上签了字。我不清楚他是否知晓这签字意味着将其整个人生拱手相让于悉达多。但我左思右想后,觉得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察觉了的。这就解释了高速路在最后一场拍卖前眼中露出的那一丝讽刺:当所有牙齿藏品都被拍卖出去后,高速路直直盯着悉达多的双眼,向众人奉献了自己;他成为了最后一件拍卖品,问道:“谁会出高价买下我?”

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有人说,年轻的悉达多在拍卖会上买下高速路后,给他灌了迷药。可怜的高速路沉睡不醒,悉达多趁着这段时间将他拉到牙科诊所,让几名医生将他那口珍贵的牙齿拔掉了。另一个故事版本是,拍卖会结束后,父子俩人跑到酒馆扯旧账。当高速路醉得不能再醉了,悉达多企图胁迫父亲回到车里。高速路则数次撞向柏油路,结果就这么把牙磕丢了。高速路从来都不愿告诉我真相,也许是因为他记不清了。但我认为,是那些残忍的医生拔掉了他的牙,他们听从了更为残忍的悉达多的命令。

但能够完全确定的是,此事有录影记录。拍卖会当天临近傍晚,悉达多将他父亲安置在他当经理人的艺术馆展厅里。确切地说,悉达多把高速路丢在一间四面墙壁安有影像装置艺术的房间里。在四面墙上的影像里,几个小丑没精打采、神情冷漠地看着观者,偶尔眨眨眼睛,时不时叹叹气。这部吓人但真实的装置出自著名艺术家乌戈·罗迪尼(不是阿戈·罗迪尼)之手[图五]。

悉达多将他遗弃在罗迪尼的巨型小丑录影装置前,然后钻进了一间监控室。这里保管着艺术馆的影音设备。他操控着喇叭系统,和父亲进行了一场远程交流。说“交流”两字都是好听的:悉达多执意以此方式对他进行最残酷的折磨和摧残。

但是我们的男主人公是个意志坚定之人。当不屈不挠的高速路终于得以重拾精力、逃出他后来形容为“幽灵之屋”的房间后,他跨上自行车,沿着神秘的索诺拉东街骑向朝阳。

就在那里,我们的命运产生了交集。我搬来这个街区后,每天早上都会在赶往墨西哥城前在解释小馆吃早饭。高速路走到我身边,把我拉入到一场诧异但有趣的对话中。之后,他说服我为他写这部牙齿自传,而他会为我提供住宿,作为交换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