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5/16页)

保尔·阿布特莱克不再点灯,却还没睡觉,而是穿了衬衣,坐好在窗台上。他抬起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阒无人声的树巅。英雄弗列特约夫他已经忘却。他本来就没有固定的事物在思念,他只是享受着这晚来的时刻,因为它有种勃勃生气的幸福感,不让他产生丝毫的困倦之意。星星在沉沉的天幕上显得美极了!父亲今天的重新演奏也动听极了!这黑夜中的花园万籁俱寂,有着多大的魅力呀!

七月的夜晚,温柔而稠密地裹着这孩子,它默默无声地迎着他走来,它冷却了还蕴藏在他胸中的热和火。它在不知不觉中夺走了他青年过剩的活力,直到他的双目安静下来,他的太阳穴松弛下来,然后,它像慈母那样,微微笑着,瞧着他的眼睛。他再也不知道,到底谁在瞧着他,这人到底又在哪儿,他睡意蒙眬地躺在床上,深深地呼吸着,下意识地愣愣地瞧见了一些又大又静的眼睛,从它们的水晶体上,昨天和今日突然变作了一幅幅离奇地交织在一起的图画,变作了一个个难以理出头绪的传说。

就是那个被候选者的窗户也显得漆黑一片。如果有个夜游者这时从公路上走来,看到这邸宅和前面的场地,看到这公园和花园都睡意蒙眬地躺着,那么他会乡愁满腹地特意过来观光一番,而且拥有十分欣羡的心情,对这万籁俱寂的情景表示高兴。换上一个上无片瓦的可怜乞丐,他就毫无顾虑地闯入大门敞开的公园,把一张最长的条凳当作夜间的眠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清晨,这位家庭教师一反常态,比什么人都醒得要早。为此他却并不高兴。昨晚,他在灯下久久苦读之后,头痛得厉害;后来,他索性熄了灯,被窝虽然睡得很暖和,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他睁着惺忪的睡眼,浑身颤栗地从床上爬起。他比平时更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新的文艺复兴运动的重要性,可是,眼下要他继续埋头念书,他已兴趣索然,但却有个强烈的要求,最好吸些新鲜空气。接着,他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邸宅,在田野间慢慢地踽踽独步。

田头上,到处都是在干活的农夫,对这个一本正经走来的男子,他们只是漫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有的甚至还带有嘲笑的意味。这使他很痛苦,便拔腿飞跑而去,直抵附近的林子,一股袭人的寒气和柔和的光线不意流过了他的心身。他心烦意乱,在那儿来回走了半个小时。过后,他觉得内心空虚,开始琢磨起来,要不马上要杯咖啡来。他就从原路折了回去,走过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田边和不辞辛劳的农夫,一路匆匆赶回家里。

掩映在接骨木灌木丛林后面的最后一条长凳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男子。他趴在那儿,脸孔埋在自己的肘子和手上。在惊恐之余,洪堡格先生首先想到,这分明是一桩谋杀事件,可是转瞬间,听到那个躺着的人儿有力而深沉的呼吸声,才使他省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熟睡者的前面。那男子衣衫褴褛,等到这位家庭教师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看去十分年轻而羸弱的青年,心头的勇气和怒火不由得油然而升。经过一番短暂的犹豫之后,他毅然走上前去把那个睡觉人推醒,而在他的胸中却充斥着一种优越感和自豪感。

“您快起来,小伙子!您在这儿干什么?”

这个工匠小伙子惊慌失措、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露出一副茫然不解、又十分胆怯的样子,目光呆滞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才发现一位身着礼服的男士正站在他面前呼幺喝六,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忽然想起,昨儿晚上他曾闯进一个大门敞开的花园,便在那儿过了一夜。他准备在拂晓之前继续赶路的,谁知这时却睡过了头,以致被人追问原由。

“您在这干什么,难道您说不清楚?”

“我只是睡睡而已,”给吓懵了的人呻吟着说,身子这时已完全站直了。在他站稳脚跟以后,从他消瘦的四肢一看便知,他那稚气可掬的脸形长得还未成熟。充其量不过十八岁光景。

“您跟我来!”候选者吩咐道,一手抓住了还不肯随他而来的那个陌生人,一起向屋前行去。他们刚来到大门口,就碰到了阿布特莱克先生。

“早上好,洪堡格先生,您这么早就起床了。不过,您带来了一位怎样奇怪的伙伴?”

“这个小伙子竟把您家的公园当做了过夜的场所。我相信,您为此必然要彻底了解一下。”

主人听了立刻明白过来。他微微一笑。

“我感谢您,亲爱的先生。老实说,我几乎没想到,您也有一份善良的心。然而,您做得完全正确,事情很清楚,这个可怜的家伙至少需要一杯咖啡。也许您能告诉一声厨房里的姑娘,请她端一份早点给他?或者,您等着,我们立刻带他一同到教堂去——要是您同去,小孩,这决不是什么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