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3/16页)

保尔站在敞开的双翼门前,愣愣地望着屋外的景色,却没有对此聚精会神和身在其中地进行思索。他果真在想,但并非是他眼下耳闻目睹的事物。他看到的,是垂暮的天色。可是,他却无法感到,这天色是多么绚丽多彩。他年纪太轻,又富于朝气,对此很难产生欣赏和观察的能力,从而得到满足。他所思想到的,乃是北海的一个夜晚。在黑黑林木边的海滩上,从险遭火灾的庙宇里,一股火光熊熊的黑烟,直冲九霄云天,湖水在岩石上击起朵朵浪花,反映出点点放肆的红光,一艘日耳曼人的船只张起满帆,向黑夜中驶去。

“喂,年轻人,”父亲唤道,“你今天呆在屋外,又在念本什么破书?”

“哦,那是弗列特约夫呗!”

“原来如此,年轻人老是在念这些书籍?洪堡格先生,对此您有何高见?今天,我们对这位老瑞典人3的评价如何?他还值得一读么?”

“您说的是艾萨雅斯·泰格奈尔4?”

“不错,是这一位,艾萨雅斯。怎样?”

“死啦,阿布特莱克先生,他早死啦。”

“这我可完全相信!这位男子在我那个时代已谢世而去,我说的那个时代,指的是我念他作品的时候。我想了解一下,他目前是否流行。”

“遗憾得很,是否流行,我一时无可奉告。有关他的评价,这牵涉到美学这门科学了——”

“不错,我是这个意思。那么,科学——?”

“仅仅在文学史上,还记载了他这泰格奈尔的名字。正如您说得如此确切似的,他是尚在流行中。这种说法大家都认可的。典型的,善良的,是从来不流行的,然而是有生命力的。跟我说的一样,泰格奈尔是死啦。我们感到,他已不复存在了。我们认为,他的著作不典型,有做作,带伤感……”

保尔听了连忙掉转身来。

“这还不至于吧,洪堡格先生!”

“请允许我问一声,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写得美极啦!不错,一句话,美到了极点。”

“是这样吗?不过,您这样激动,我看是毫无根据的。”

“您说,这作品多愁善感,就没有价值。不过,它确实是美到了极点!”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不错,要是您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是一种美的话,那么大家就必须把教授的职位让给您了。但是,根据您的看法,保尔——您这一回的判断,并不符合美学观点。您瞧,正如对修昔底德5的看法,您是背其道而行之。科学认为他是美的,而您却认为他是丑的。而弗列特约夫嘛——”

“啊,这跟科学有什么相干的?”

“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这样说来,科学才与什么都不相干!——可是,阿布特莱克先生,请您允许,眼下我可要告辞了。”

“就走?”

“我还想去写些东西。”

“遗憾得很,我们彼此刚刚谈入正题。不过,自由是高于一切的!好吧,晚安!”

洪堡格先生彬彬有礼,身子笔挺地离开了客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里。

“好吧,你就是喜欢阅读这些旧时的冒险小说,保尔?”家主微笑着说道。“那么,别让科学把你的冒险小说弄懵了,要不你怎么算是正确的呢。但是,你读到后来,会不会感到兴趣索然?”

“啊,不会的。不过,你要知道,我真不希望洪堡格先生跟着我们一道下乡来。你已答应过我,这个假期我不用发奋用功了。”

“不错,我说过这话,是决不更改的,你可以高高兴兴。教师先生绝不会老盯着你的。”

“他为什么要跟着来呢?”

“是呀,你瞧吧,孩子,要不他到底呆在哪儿好?让他留在家里,遗憾的是他也不会安分守己的。但是,我是要寻找快活的人!跟很健谈而有学问的人交往,是得益匪浅的,这你可察觉到。缺少我们这位先生,真是一大遗憾。”

“啊,爸爸,与你呆在一起,我从不知道什么是玩笑,什么是严肃。”

“这样说,你得要学习一下其中的区别,我的儿子。这对你大有裨益。然而,眼下我们还要抚弄一下我的乐器,可好?”

说罢,保尔喜形于色,立即扯着父亲来到隔壁房里。爸爸邀他一同演奏这是非常难得的事情,可也没什么奇怪,因为他是一位钢琴教师,而年轻人跟他相比只是在弹奏上时常有些小小的偏差。

格蕾妲姑母单独留在外房。父子俩是属于乐师范围的人,他们不习惯在公开的场合演奏,却喜欢有位他们看不到的听众,尽管他们晓得,这位听众正端坐在隔壁房里偷听。个中情况,作为姑母她却了如指掌。就是她对此不很了解!反正她平时那种轻柔而温顺的作风,在他俩虽说有点隔膜,但是这许多年来,她却始终以眷爱之心来关怀和照拂他俩,还居然把他俩当小孩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