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6/16页)

在咖啡桌上,这位新文化的共同创始人把自己笼罩在一片严肃而沉默的崇高云雾中,使年迈绅士大为欢欣。不过,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因为,今天期待中的客人,都拥有种种思想意识上的要求。

姑母始终微微含笑,忙于照料,每个客厅都要得到她的安排,女仆们的举止有的非常得体,为这热闹的场合尽力而为之,有的则袖手旁观,只顾冷笑。中午时分,主人和保尔一起登上了汽车,驶向那不远的车站。

如果保尔显出害怕的样子,这恐怕是来客的造访使他习惯而安静的假期生活受到了干扰,那么他当然要以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地熟悉来客,并观察他们的心态,使他们在某些方面跟自己取得一致!在回家的路上,他暗中注意到这辆略为超重的汽车上,端坐着三位陌生人,第一个他看到的是那位谈笑风生的教授,接着,他有点难为情地去看那两位姑娘。

那位教授他很满意,只是因为他知道这位教授是他父亲手下的讲师。其次,他觉得,他似乎过于严肃,年岁也老了些,不过他不令人讨厌,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聪明的。比较棘手的倒是要去弄清楚两位姑娘的情况。其中的一位是不折不扣的年轻姑娘,看上去顶多与他一样大。问题是,如果他同她之间发生了争吵,或者建立了友谊的话,她所采用的方式,到底是冷嘲热讽,还是与人为善。基本上说,所有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性格都是差不离的,在与之攀谈和相处中,都拥有同样的困难。不过,使他满意的是,她至少文静得很,决不会在一个塞满问题的皮囊里乱掏一气。

另外一位则需要他花费更多的揣摩。当然,根据他不确定的估计,她也许有二十三四岁,是属于贵妇人之类的女子,保尔固然很愿意多看她一眼,特别是从远处加以观察,然而,与她亲近交往他又有点畏缩了,多半是陷入窘迫之境。他明白,这号人的自然美当然是与其绰约的体态和时髦的衣着分不开的;他也感到,她的举止和修剪的发型不无矫揉造作;同时也猜到,她的周围准是簇拥着一大帮子对某些事物颇有知识的人,而这些知识在他却自始至终是个莫测高深的谜。

如果他在这方面反复推敲,就会对这种类型的人物恨之入骨。她们的外貌都是美妙无比,但是,在她们的举止行为中却有着同样谦恭的妩媚和沉着,而面对年岁相仿的青年,她们就有同样妄自尊大的要求和同样怀有轻视、像在恩赐别人一样的态度。每逢她们放声大笑,或者莞尔微笑时,就不时流露出这样讨厌的虚伪的乃至欺骗的样子: 这是她们习以为常的。其中都是少女,可是,多数还是可以容忍的。

在攀谈中除两个男士外,只有那位杜斯奈尔特小姐——即是那位年龄较大而又绰约多姿的——参与。至于年幼的金黄头发的勃尔泰,就是坐在保尔对面的却与他一样,大家羞惭而顽固地一言不发。她戴了顶软得弯了下来的本色大草帽,还飘着两条蓝色的带子,穿了一件天蓝色薄如蝉翼的夏衫,宽松的腰带,还滚上了窄窄的白边。她仿佛全神贯注地在观赏阳光灿烂的田野和炎热异常的干草地。

但是,在这期间她却不时向保尔投去迅速的一瞥。只要没有这个年轻人在的话,她真愿意随着家人一起来艾伦霍夫小住。不错,他长得很体面,也很聪明;聪明人,说真的,多半是令人厌恶的人。据说,偶尔他会提出两三个生僻的外国字,或者好几个傲慢的问话,譬如,野花的名字,她一时回答不上来,他就可能对她发出调皮的微笑。而她的这些知识,是向她的两个表兄弟请教来的,其中一位是个大学生,另一位则是中学生,这个中学生是个品质不太好的人,他时而顽皮得缺乏教养,时而装出一副让人讨厌的斯文样子,她见了就感到害怕。

勃尔泰至少学会了一件事,她拿定主见,目前无论如何要保持一种态度: 哭泣当然是不可以的;不允许哭泣,也不能发怒,要不她就只好处于劣势。对此她在这儿当然不干。可以感到慰藉的是,她不禁想起,为了以防万一,她这儿还有一位姑母;在姑母那儿她要找到庇护,只要有必要的话。

“保尔,你不会讲话啦?”阿布特莱克先生冷不丁地问道。

“不,爸爸,为什么?”

“因为你已忘掉,车厢里并非你单独一人坐着。你可以给勃尔泰讲些快乐事情。”

保尔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便开始说了。

“您瞧,勃尔泰小姐,那后面便是我家的邸宅。”

“可是,孩子们呀,你们彼此的称呼,可别再用您了。”

“我不知道,爸爸——不过,我也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