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就是内森·祖克曼』(第3/19页)

噢!劳拉被多少人爱慕和敬仰!伤心欲绝的母亲们、备受挫败的父亲们、焦躁绝望的姑娘们,他们都会定期给她寄来礼物致谢,感谢她对那些为了躲避征兵而藏匿于加拿大的他们亲爱的人儿给予的支持。送来的自制蜜饯被她和祖克曼当做早餐;送来的巧克力被她散发给了邻里的孩子;还有让人感动的手编衣物,劳拉把它们赠给了教友派信徒,他们在麦克道格尔街上开了家“和平与谅解廉价旧货商店”。那些与礼物一并寄来的贺卡以及感人至深又充满苦痛的纸条和信件都被劳拉像至爱留念一样保存在文件夹里。为了保障这些信的安全,防止联邦调查局的擅闯,这些文件夹存在了罗斯玛丽·迪特森那里,她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退休教师,自己一个人独居在隔壁的地下室里,也很喜欢劳拉。他们搬进这幢大楼才几天,劳拉就看到一个身体孱弱、衣冠不整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在陡峭的水泥台阶上向下挪动,并没有扔下买的杂货或摔断髋部,那一刻劳拉就把保障罗斯玛丽的健康和福利当作了自己分内的事情。

你怎能不爱我们慷慨大方、无私奉献、善解人意又心地善良的劳拉?他怎能不爱?然而,在他们同居在班克大街那幢公寓的最后几个月中,他们俩生活唯一的交汇点只剩那台租来的复印机,在那个贴着瓷砖的大浴室里,它被放在他们浴盆的旁边。

劳拉的律师事务所设在公寓前部的客厅里,他的书房挨着房后寂静的庭院,是间预备室。平日里忙起来,他有时候不得不在浴室门口等着用复印机,而劳拉在匆匆地复印即将寄出去的材料。如果祖克曼不得不复印特别长的材料,他就会等到劳拉午夜洗浴时再干,这样他们就可以边聊天边看着一张张纸从机器中掉出来。有天下午,他们甚至还在复印机旁的浴室地垫上做爱,然而那是复印机刚装上时候的事了。一天之中,能撞见彼此,手里还拿着手稿,那还是件很新鲜的事情;那段时日,很多事情都很新鲜。可是到了最后一年,他们几乎没有在床上做过爱。劳拉的脸蛋一如既往的甜美,乳房也还是那么丰满,谁会质疑她的心是否还在它该在的地方?谁会质疑她的美德,她的正直和她的执着?可是,到了第三年,他开始怀疑劳拉的执着是否成了掩蔽他个人目标的盾牌,甚至让他自己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虽然照顾反战者、逃兵和拒服兵役的人已经让她从早忙到晚,就连周末也搭进去了,可是她还是能够在日历上记下班克街上住着的每个孩子的生日,每到孩子生日那天早上,她便将一个小小的礼物送进那家人的信箱里,上面写着:“劳拉和内森·Z赠送。”对待朋友,她也如此。她将朋友的周年纪念和生日连同她要于哪天飞往多伦多、哪天去位于弗利广场的法庭一并记了下来。她在超市或公交车上碰到的每个孩子都无一例外地偎在她身旁,跟着劳拉学折纸飞马。有一次祖克曼看着她穿过一整节拥挤的地铁车厢,告诉一位拉吊环的乘客他的皮夹从后衣袋里露了出来——祖克曼细细端详,发现他是个衣不蔽体的醉鬼,很可能这皮夹是从别人落下的东西里找来的,或者是从别的醉汉身上摸到的。虽然劳拉不施粉黛,虽然她身上唯一的装饰是别在风衣上的彩釉小鸽子,那个醉鬼却似乎把她当成了四处拉客的妓女。他抓着自己的裤子,令她滚开。祖克曼后来说也许那人叫她滚也是有道理的,她完全可以把醉汉交由救世军去管。他们就她不切实际的社会关切起了口角。祖克曼觉得应该适可而止。“为什么?”劳拉断然问道。那时候是一月份,就在《卡诺夫斯基》出版的前三个月。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中,他没什么理由再把自己锁在书房中了,他通常在那里奋笔疾书,将纸上的生活复杂化,以此消磨时光。他收拾好行李,又一次开始将自己在现实中的生活复杂化。拿着他的文章校样,带着他的行李箱,他搬进了一家旅馆。他对劳拉没有感觉了。写完这本书后感情也耗尽了。或许这本书的付梓使他终于有时间看一看究竟是什么逝去了,这种情况在他和他的几任妻子间上演了多次。这个女人太好了,你配不上他,他一边告诉自己,一边躺在旅馆的床上读着校样。她是一张体面的脸,在需要体面的时候,你就躲在这张脸后面,你躲了一辈子。甚至不仅仅是劳拉的善心让你厌烦,烦得流眼泪——关键是那张令人肃然起敬、负责又善良到令人讨厌的脸。就该惹你烦!真他妈的丢人!冷血的叛徒,背弃了至亲的告白;残酷的讽刺大师,戏谑自己的挚爱椿萱;绘声绘色地描述与女人之间的种种际遇,那些曾与他靠信任、情欲和爱紧紧相系的女人——不,你根本不适合这虚假的体面。这其实就是懦弱——幼稚、满含耻辱又不可原谅的懦弱——因为懦弱,你才会想去证明,你也是个高尚的体面人,但这跟你文学中有生命力的东西都背道而驰。懦弱迫使你向自己证明,你只是通过那些能给你写作注入活力的事情才搞颠覆活动,所以不要再企图证明了。她在为正义的事业效忠,你在为艺术的创作而献身。有你这样头脑的人竟然花了半生的时间才看出这差别,真是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