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死(Belakang mati)(第4/7页)

有一个黑皮肤、披头散发的老女人负责柜台,她看起来像童话里的巫婆一样衰老,好像已经活了几百年,皮肤如枯树皮,也一样地没有亲和力。而且她说的话你们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似胡乱缠绕的丝瓜藤、像连串的咒语,甚至听不出那是什么话,好像是世间既有的语言之外的语言。那神情,也看不出欢迎的意思,好像你们是闯入者。但她一看到老谢,对他说话,神情和语调整个都变了,微微地侧首,语音软昵、神态也柔顺如少女,有几分情人般撒娇意味。

民宿里竟然没有其他客人,之前在台湾委托旅行社订房间时,竟然被要求提供过往出入这岛国的纪录,也要求提供良民证。好像要造访的是斯大林时代的苏联。

你们都披上薄外套,穿上球鞋,沿着草地上曲曲折折的石板路。初亮的天,阵阵微凉的风,强烈的海的气息。涛声犹是一匹匹的,可以让人清楚感觉到翻卷的形状。你们穿过一小片树林,那些高大的树感觉上和恐龙一样古老,树冠都在云雾里,只有乌鸦声声干渴地鸣叫。

——我观察过了。L 微喘着说。“这岛很小,看来整座小岛都是老谢的产业。”

你们有时往高处走,有时往低处;过了一道又一道厚枕木垫就的小桥。眼看目标就在眼前,走起来又是一段路。终于叮叮咚咚之声显得更其清晰而密集,层次也更为丰富,好像有无数的风铃在回应着清风。

你们眼前雾里出现一小片防风林,影影绰绰的,像一群埋伏的士兵。

沿着防风林外头的沙滩缓缓地靠近。沙的软腻让脚步滞重。但你看到了,防风林里密密麻麻地悬挂着大大小小、形状颜色各异的千百个瓶子,在微风中相互轻轻碰触着。然后雾快速散去,就像潮退。

大而圆的日头从海平面跳出来,防风林里即反射出多种多样各色的光,让人目迷头晕。

雾散去后,你发现蛛丝牵于瓶子与树枝间。蛛丝上每每挂着成串微小的水珠,在风中颤动、抖落。瓶子高高低低的;有的瓶口朝上,有的朝下;有的横放,有的斜摆,但都紧紧地挨挤着,像蜂窝蚁穴里的蛹,呈团块状。有的团块,瓶口之密,几乎到了风也穿不透的地步。瓶的表面都是湿的,水渍一路沿着玻璃表面下坠。许多下方还垂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只一瞬,就落到沙地上。无怪乎沙地上处处是水滴留下的一个个仿佛是手指戳出来的小洞。

而且仔细瞄了一遍之后,发现悬瓶俨然分了好几个区。有的显然是新的,大概仔细洗刷过,刚挂上去不久,还能维持一定的透明度,看得出玻璃原有的颜色。只有它们受风吹拂时,还发得出清脆的响声。最旧的那一区,瓶与瓶就都卡住了——缠成了团块。瓶与瓶间甚至夹了落叶尘沙,有植物发芽。有的瓶里陈年的风沙和积水枯叶汇聚成薄土,风吹来的种子长了芽,长成了枯黄的气急败坏的草。有的甚至长出小树,树根塞满瓶子后,枝干伸长了,绿叶迎着光高高地伸起,似乎是片小小的、稀疏的次生林。但不论新旧,玻璃瓶毕竟是玻璃瓶,角度对了,都还是会发出玻璃的反光。

除了瓶口朝下的,或被植物塞满的之外,其余大部分的瓶里或多或少地盛着水。旧一些的甚至长着青苔,因为瓶子颜色的缘故,有的看起来像霉。也泰半有孑孓,在浊水里弹动;龙虱,水虿。蝌蚪,有的挤满大半瓶,有的瓶里只有数尾。有的色黑,有的碧绿如玉,有的头上有个白点,有的长出脚来,有的已成幼蛙,从瓶里逃了出来。

但你突然期盼看到鱼。

那年 M 的友人从故乡带了尾黄色圆尾的雄斗鱼给他,他转送给了 L。平日高傲地在宿舍鱼缸里对镜展翼,贲张着鳍、鳍、鳞,不可一世的模样。某日寒流 L 忘了给它加热,竟然就褪尽艳丽、白色鱼肚朝上浮在水面,冷死了。

死去的飞蛾、蚂蚁或各色的金龟子,蜷曲的尸身蓄积在瓶底,像夜市里浮夸的中药。你想起花市里看到的猪笼草;业者向你炫耀他的老猪龙草多么会捕食昆虫。

难怪 L 会那么说。

你也发现那张有老李的杂志上的照片是从特定角度拍的,也只拍了特定的区域。仅仅是新的、最亮的区域。

当年她那实验室里,在那甫从欧洲留学回来的导师,兼有昆虫学和精神分析的博士学位的怪咖,人瘦得像竹节虫、脾气古怪的 N,被学生谑称作公螳螂的,就在那奇怪的实验室里设置了若干个厚实的大瓶子。瓶子里困着各种昆虫,甚至蜂——虎头蜂、蜜蜂、土蜂、草蜂;蛾、椿象及种种你叫不出名字的。她们记录着,它们对光的种种反应;但你牢牢记得的是那些昆虫撞击瓶壁的持续不断的响声,你知道它们凭着本能想要离开,但它们并不知道,那光可以透过的墙,其实都是绝对坚实的隔绝。那透明玻璃的某处,有一个看不见的开口,风也进不去。那不可见的门或窗,其实是个厚重的塞子,即便是最强悍的虎头蜂也不可能把它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