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死(Belakang mati)(第6/7页)
“老李也老了,竟然发现故事的重要。那你们叫他什么?”
听到“柑橘”,他不禁拊掌大笑:“橘逾淮为枳啊!”
然后他带着你们到那破败的小屋。
“据说数百年前,改朝换代时,亡国遗民乘桴南下到过这里。船毁后,龙骨和桅杆成了漂流木,在沙滩上日晒雨淋数百年,我把它捡来盖成这小屋。还有一些捡来的东西也放在里头,我还捡过一些书呢,各国文字的都有。”
“老李很寂寞,有时会特地来找我喝喝咖啡。毕竟同代的敌人和朋友几乎都死光了,我也老到对他毫无威胁了。你们看到的那张照片,是我拜托老李用不太张扬的方式发出去的,希望可以引来知晓他过去的人。”
我们模仿他,登屋前在阶梯上用力蹭一蹭鞋底的沙。
檐下挂的果真是咸鱼,梁上还真挂了个木匾,题着隶书大字“故事馆”。木廊上摆了三张咖啡桌,M 独自占了一张,正翻开一本《辞源》般厚的大书,专注地读着。老谢向他介绍你们,他也只静默地转过头来,微微地点个头,没说话,几乎是毫无表情地又回头去看他的书。果真没有认出你们来的意思,眉毛都没动一下,而他的样子也几乎就是当年那个样子。你瞥见那本书的字很小,而且一栏一栏的,似乎有不少插图。
“他爱捡瓶子,就像我捡尸体。就如同我看到或闻到尸体非立即埋掉不可,他一看到瓶子就非得要把它们绑在树上,那是他除了重复看那一本书之外,唯一认真做的事。好像那是他此生唯一的作品。为此我常写信向老李要求钓鱼线。”
老谢招呼你们坐下,“吃个早餐吧。”他大声喊了“古鲁──古”。再高声为你们点了份 nasi lemak①。你们闻到浓烈的咖啡香。一个身着花布纱笼的女孩走了出来,提了一壶热咖啡,轻轻叫了声“阿公”。一看到那女孩,你们不禁一愕。那女孩的神情,不就是 L 年轻时的样子吗?L 苍白着脸,用力盯着看。
你突然觉得什么事情不对劲,而且是不对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好像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好像车子开出了路,闯进路旁的灌木林里去了,迎面是长草矮树,起伏不定的地面。时间隐隐波动,如深海的潮水。
天色竟然昏暗了下来,远方有雷鸣。
一股黏稠的气流涌进这空间。L 她怎么老是在流泪,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在宿舍里,在无限荒凉的海滨,你们在沙滩上留下成排的、毫无意义的脚印。
你突然发现你们好像置身于一张旧照片里,老谢的声音像是遥远的回声,带着嗡嗡嗡的颤动,像浑身毛茸茸的熊蜂采花蜜时的鸣声。
(“那个夏娃竟然给他生了个长得像你的女儿。”他对不知如何是好的 L 说。)
你仿佛看到时间本身。那无意义的庞大流逝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瞬间。L 朝思暮想的那人就在那里,就倚在靠着栏杆的老旧桌子上。他的样子似乎没变。仿佛看不出时间在他身上的变化。但也许,某个失误,时间齿轮散架、脱落,让他很年轻时就把时间用完了。他那时突然就老了,就把自己的未来给压缩掉了。所有的时间成了一纸薄薄的过去,装进瓶子里,带着它返乡。
此后他只能活在没有时间的时间里。
那是这座岛本身的状态。
桌上有一本小小的红色封皮的马来语简明辞典,你无意识地翻着。
你突然明白了老谢的意思。
Pulau,岛。Belakang 后,后于,背后,背面,未来,之后。Mati 死亡,停止,中断,枯死。无生命。
这里是昨日之岛。明日之岛。
也许你们搭乘的飞机早就失事了,摔进无限湛蓝的太平洋里。
空巢期的你们,不是快快乐乐地要去峇里岛看帅哥吗?
难怪 L 一直流着泪。她岂不是被折回到 M 离去的那个下午了,那个悲伤的瞬间。
“可以到里头参观一下吗?”你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像是隔着瓶子传来,带着厚玻璃壁坚毅但半透明的回声。
小屋墙上有一面墙报,上头泛黄的剪报红色大标题写着“新加坡监禁最久的政治犯谢◇◇被囚禁绝后岛改行当行为艺术家”。
你看到房里有个巨大的沙漏,金色的沙子缓缓流泻,如雨声——没错,那让你想起平生听过的无数次雨声,那些有幸进入回忆深处的,所有的雨声。甚至,雨的寒意与湿意,那皮肤紧缩的感受。墙边搁着古船被撕裂的疤也似的残骸,犹勉强看得出半个船首的弧度。而整个小屋内里片片数英寸厚、带着岁月的裂纹而微微鼓起的地板,分明像是废弃的船舱的局部。你甚至看到其中一张桌子上有个肥胖的细颈瓶子,里头烟云缭绕。
瓶底有一小片土地,浮于薄薄的蓝色的水上。你看到小小的绿色丛林,沙滩、墓园、防风林;破败的小屋,檐下廊里喝咖啡与看书的人,都只有蚂蚁大小。你看到 L,两个白发人、走动的女孩。当你微微蹲下,就可以透过敞开的窗看进那小屋。看到那里头的沙漏、船骸、瓶子,与及专注地看着瓶里的世界的蚂蚁般的你自己。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你会看到那个你也在看着一个瓶子里头的你看着另一个你看着另一个瓶子里头的你看着那无限缩小的你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