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死(Belakang mati)(第3/7页)

你们还真的找到他家,那是其中一间破败的铁皮木房子,M 的弟弟妹妹若不是在念书就是辍学到新加坡去打工。他父母虽然看来衰老,一问都还只是壮年。脸露惊讶,以为他们的儿子在台湾闯了什么祸。“那么远坐飞机来找他有什么事?”他母亲问。你们都摇摇头说没事,但你们也知道那说服不了人,谁都会往男女关系上面想。他母亲还抱怨为了让他一圆留学梦,家里向人借了一大笔钱。“不知道他读的科系,毕业后竟然找不到工作的,他又不想当老师。”他母亲嘀嘀咕咕地抱怨。L 也没为他辩护,只要求看看他的房间。你只在闷热窄小的客厅,喝了杯他母亲送上来的略带着咸味的白开水。而 L,老实不客气地掀开布帘,在他房里看了好一会,才带着泪光钻出来,好像就只是去感受他留下的气息。

你们的造访确实引起一阵骚动。

因那小地方此前还没有台湾人来过,因此引起好多人来围观,窃窃私语,仔细端详着你们,目光在你俩的小腹之间游走。大概都是那酸柑的亲戚朋友。两个年轻女人千里迢迢地跑来,多半被怀疑是不是哪一个肚里怀了他的孩子。如果两个都被搞大肚,那就更是令人钦羡的丑闻了。

多年以后还经常被提起,成了好几代人的记忆,一个小小的、传奇意味的事件。你们偶尔从来自那里的文青写的散文看到那事的残余泡沫,在一本不知买什么文具赠送的散文选里。包括你们穿着的薄而美丽的洋装,都在小镇平静无波的日子里投下一颗小石头。

L 甚至流下泪来,她的急切更是令 M 的父母不安。担心你们会为他带来什么麻烦,更确定了他们心中的怀疑,因此你们当然什么都问不到。他父亲说他居无定所,也很少回家,偶尔会给家里寄张明信片。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兼课,但每一个地方都待不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那么不安分。但他不是才返乡没多久吗?说着他从神台上成叠的信函中找出几张卡片,让你们把上头的地址抄下。你看到他带回故乡的奖杯。

那些陌生的地名,你看了头皮发麻,只好摊开从机场买来的马来西亚地图,请他指给你看,好让你用红笔把它圈起来。那些地方间隔都是天南地北,用红笔串起来后,曲曲折折的感觉上像是某种绝望的逃逸路线。

你有预感你们找不到他。也确如你料想的,他在每个地方都只是短暂停留,好似在试水温的青蛙。每一处都是荒凉、绝望的滨海小镇,相似的海的味道,对你们而言都有几分像他的家乡。他确实到过,这一点你们能确认,但也仅此而已。你们最后抵达的那间防风林边的小学老校长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要找的那人好像失了魂似的。只留下一个绿色的扁平的小玻璃瓶,里头的空间窄得只容得下薄薄的几颗沙子。校长把它交给了 L。

神情忧郁的校长说,十多年前也有一个类似的青年男人到过那里,口音很奇怪,好像只剩半截舌头。但那人更落魄,好似从海里爬上来似的,一身海藻盐碛。“留下两个秤锤。”校长指指校长室墙上,漆金的“华教之光”奖状下的那两颗沉甸甸的灰色的像牛睪丸的东西。

但从此你们就再也没有 M 的消息。

以好友的立场,你想那样的结局对 L 而言也许未尝不是好事。你很难想象娇生惯养的 L,怎么可能随她心爱的 M 回返郁热的穷乡过苦日子——她怎么受得了餐餐吃咸鱼?她父母也不可能舍得的,而他的父母,只怕也不会对她太好。要不了几年,当爱情被艰难的生活磨蚀尽后,难免成怨偶,而终究还是会怪罪于他的无力谋生而让她陷于如此绝望的境地吧。

那之后,她似乎死了心,马马虎虎混毕业。毕业后在她父亲的公司工作了几年,就接受一个家境还不错、算得上门当户对的男生的追求,很快就结了婚。

而你也走上相似的人生旅程,毕业、工作、结婚,平平淡淡地过掉了大半生。

经历了初老的恐惧,孩子出生、长大,空巢;微整形、玻尿酸、染发、更年期、老公的冷淡,孩子独立成家……

——我也许终于明白了,虽然雾还很大。L 红了眼眶,“你跟我去看看,也许你就明白了。”

你们抵达这南方的岛国时,已入夜了。转两趟车、一趟渡轮,到达这小岛上的民宿时,已不宜贸然拜访了。虽然根据查访资料,柠檬的隐居处已不远,夜里还可眺望到他家的微明的灯火,一如那崖上的灯塔。

这民宿是三数间蘑菇状的木构高脚屋之一,漆成浅蓝色,每间的空间都不大,勉强可以挤下一家四口。民宿的主人亲自驱车——竟是辆二战前流行的绿色金龟车——把你们从简陋的木构码头接到住处。“大陆来的?”你们摇摇头,“台湾。”“敝姓谢,是这座岛的主人,叫我老谢吧。”你们发现这老人文质彬彬,谈吐不凡,看起来像个读书人,虽然他的华语口音听起来有点生硬,有股金属味。对你们的来意,他也没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