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死(Belakang mati)(第2/7页)

还没开始

最开始,为了一窥 M 的庐山真面目,你们几个室友不止一次刻意到实验室去探访她。M 是个高瘦的男子,长得不难看,但也称不上有多好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刘大姐探听到,说 M 因为家贫打了几年工,勉强存了飞机票方能一遂留学梦的,因此确实比 L 大上四五岁。他其实是害羞而寡言木讷的,你们都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即便是和她最为信任的你,曾经多次三人一道吃便当的,也很少能和他说上话。吃便当时,他就像是颗安静的橘子,异常专注的,闭上嘴,细嚼慢咽——好似要公平对待每一颗饭粒、每一道菜、每一片肉——很珍惜的,几乎没有余力说话。倒是她,不止把自己便当里的肉夹给他,还一直和他说个不停。同学之间的、老师们的无关痛痒的事,甚至国家大事——电视听来的新闻,他睁大了眼好似听得专注,顶多是“哦”“咦”“真的吗?”之类的附和着。

私下见面时,你惊讶地发现 M 甚至会讲笑话,会对你聊一些他父亲母亲。还说他不喜欢叽叽喳喳的女人。你直觉这 L 未曾提及的一切都必须对她保密。

L 选上你作为好友,除了同样来自南部之外,也许就因为你长得还不如她——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并不算漂亮——但她白而腴,你黑而瘦。而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她认为你对她不会有威胁。确实,相较于柑橘,你更爱杧果。

许久以后你才知道他原来不得不在实验室工读,那个科目他并不感兴趣,只是当年为了满足家人的期待,兼之高中时理工科的成绩远优于文科,顺势乱填科系,一旦掉进去之后想要转出来并不容易,只好咬牙苦撑着念下去。为了奖学金而必须拼出好成绩。

一年冬天,椪柑成熟的季节,他不知怎地被说动和你们一道坐火车南下,大老远地到 L 的家去吃晚餐。不料那顿饭吃得很尴尬。有着大片山坡地的 L 的父母,一眼看穿女儿的心思,仔细地盘问那颗苦涩的佛手柑。他的家庭,父母从事的行业;有多少兄弟姐妹,家里财产的状况,他自己将来的打算——有没有打算留下来,继续深造——“我们家 L 没和你商量过吗?”他老实地说明了自己家境的贫困,“我答应过我爸妈,我一定会回去的,我还要帮忙照顾弟弟妹妹。”他柚子般呆头呆脑地答复说。甭说,他的答复令 L 的父母非常不满意。

“那你是不打算对我女儿负责了?”L 的父亲震怒地拍着桌子,不知道傻乎乎的 L 和她父亲说了什么,还是他终究情不自禁对 L 做了什么。她母亲则苦劝女儿一定要理智,时代不同了,不要被一时的激情冲昏头。不客气地说,看来这男人多半连自己都养不活。

那一夜,他抚着自己少年白的头,L 咬着下唇流着泪不知所措。

几个月后,他一毕业就悄悄离台返故乡。

那之前他大概就刻意和 L 疏远了一段时间,反正他的学分修完了,就到南部哪个偏远的工作站去工读实习。而 L 被送到亲戚家去住了一段时间,以致他返乡后好一阵子,L 方知晓他已离境。

你忘不了她那时的伤心欲绝,无助地在他宿舍门口成列的阿勃勒与大王椰子之间反复踱步,握拳大声哭喊:“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不告而别?怎么可以——”

于是在那个大三的暑假,你只好陪着 L 千里迢迢造访 M 的故乡。他连联系的方式都没留下。但从学校侨辅室那里,不难找到他老家的详细地址。况且,你向侨辅室上了年纪的女职员谎称,他是你室友的未婚夫,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你甚至给她看了他们的合照。是那年冬天在她老家门口前拍的,农田间独栋的四层楼水泥楼房,四周有广大的庭院,高大的玉兰花。暖暖的侧光打在脸上。一伙人都笑得挺开心,每一张脸都带着青春的喜悦。但那并不是他们两人的合照。

大姐头毕业返马了,你给她打过电话,她叹了口气,要你去问台湾的大马同学会。安全起见,你还详细询问了他同学会的同乡——严格意义上的同乡——你才发现,从那穷乡僻壤到台湾念书的人真的寥寥无几,连同乡会都是寄在邻近较大的校友会那儿。要抵达那地方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循着指示,飞机抵达半岛的机场后,转了三趟长途巴士,一趟短途,方抵达地址上那个滨海的荒凉小镇,紧邻着一片紧密的防风林。

一下车,你们就闻到那股扑鼻的、咸咸的腥味。住户并不多,房子疏疏落落的,生锈的铁皮木屋,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成排的鱼干,屋前短架上也铺满了剖开的鱼,一直有人挥扇赶走苍蝇。这可能是你们到过的最绝望的小镇了,居民看来都讨海为生,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只有小孩和中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