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雷基诺(第6/12页)

等她打到十下或十一下,日瓦戈才猜到这是米库利齐恩的妻妹,是萨姆杰维亚托夫讲的东采夫家的一个姑娘。他随着其他读者抬头朝那边望去。

此刻他发现了大厅里的变化。大厅另一端出现了一位新读者。日瓦戈立即认出了拉拉·安季波娃。她背朝日瓦戈医生坐着,正同伤风的女管理员低声讲话,管理员朝拉拉·安季波娃俯下身去窃窃耳语。看来这番谈话对她起了良好的作用,她不仅一下子治愈了自己的伤风,还摆脱了神经上的紧张。管理员向拉拉·安季波娃投过热情感激的一瞥,从嘴上取下一直捂着的手帕揣进衣兜,回到自己座位上,一脸喜气,露着自信的微笑。

这个感人的小场面,被某些在座的人看在眼里。各个角落的人们都同情地望着拉拉·安季波娃,也都露出了笑意。凭着这点微不足道的迹象,日瓦戈断定这个城里的人们认识她,喜欢她。

十二

日瓦戈的第一个念头,是起身走过去看望拉拉·费奥多罗夫娜。可是接着一种不符合他性格、但在同她的交往中早已形成了的拘谨和不自然,又占了上风。他决定不去打搅她,也别中断了自己的工作。为了逃避不时朝她张望的诱惑,他把椅子侧过来,几乎是背对着读者埋头看书。他手里拿了本书,膝上又摊开了另一本书。

然而他的思绪却离他钻研的对象,相去不啻十万八千里。与学问毫不相关,他突然明白过来:那次在瓦雷基诺冬夜睡梦里听到的声音,正是拉拉·安季波娃的声音。这一发现使他大为惊异;他为了从座位上望见她,猛地把椅子挪回原状,惹得周围人们很奇怪。接着他便一直看着她。

他是从背后望到她半个侧面。她穿着浅色细格工作服,扎了条宽腰带,聚精会神地读着,像孩子似的朝右边歪着脑袋。偶尔她沉思起来,抬眼看看天花板,或者眯眼向前方凝视,然后复又一只手支案托腮,一只手握着铅笔大字疾书,从书中抄录些什么。

日瓦戈边观察边印证了自己在梅柳泽耶夫的老印象。他心想:“她不想招人喜欢,不想显得美丽诱人。她鄙视女人这一天性,并且好像因为自己这么漂亮而自责。她自我敌视的倨傲神气,越发十倍地增添了妩媚。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可人。她读书的样子,完全不像人的高级活动,而像是一切动物无不能做的极简单的事。就仿佛她提一桶水,或是削土豆皮。”

医生这么寻思着,情绪就平静下来。心里展现出了一个难得见到的世界。脑子不再杂乱无章地东想西想。他不禁一笑。拉拉·安季波娃的出现,对他和那神经质的管理员,起到了同样的作用。

他不管椅子放得正不正,不顾周围干扰和分散注意力,又工作了一个到一个半小时,比拉拉·安季波娃来前更加全神贯注。他翻遍桌上小山般的一摞书,找出了最需要的东西,甚至顺便读完了新遇到的两篇主要文章。决定到此打住之后,他开始收拾去还书。此时他心里没有任何别的杂念。他坦然而绝无他意地想道,既然认真干完了工作,他有权利同善良的老朋友见上一面,这个欢悦是理所应得的。可当他站起来环视一下阅览室时,却没有找到拉拉·安季波娃,她已经不在了。

医生把大大小小的一摞书送到出纳台上,这时拉拉·安季波娃送还的书还摆在那里没有收走。这全是有关马克思主义的参考书。看来她作为一个重新改换专业的旧教师,正在业余自修政治学科。

书里夹着拉拉写给图书目录室的索书单。纸片的一角露在外面。上面写着拉拉的住址,很容易看到。日瓦戈抄下来,可对奇怪的地名不胜惊讶:商人街,雕像楼对面。

日瓦戈一打听,马上了解到“雕像楼”在尤里亚京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就好像莫斯科一些地方采用教区的名称,或者像在彼得堡人人都知道“五角地”一样。

这是一幢钢材般深灰色的楼房,雕有古希腊罗马的女神,手执鼓琴和面具,是个商人戏迷在上一世纪建造作为家庭戏院用的。商人后裔把房子卖给了商人参议会。商人街由参议会得名,房子就坐落在街角上。由此“雕像楼”成了这一片地方的名称。如今楼里驻有市党委会。在它倾斜下坠的墙壁上,过去贴着剧院和马戏团的节目广告,现在则是政府的法令和决定。

十三

五月初一个寒冷的风天。日瓦戈医生在城里办完事,到图书馆转了一下,突然改变原来的全部计划,跑去找拉拉。

风卷起一股股细沙和尘土,使他不得不一再停步。日瓦戈医生转过身子,眯起眼睛低了头,等灰土刮过去继续上路。

拉拉住在商人街和新斯瓦洛奇胡同的拐弯处,正对着背靠蓝天的黑乎乎的“雕像楼”。日瓦戈医生第一次看见这幢房子,它果然名不虚传,给人一种奇怪不安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