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抵达

载着日瓦戈医生一家来到此地的列车,还刚刚停到车站后侧的线路上,就被一排排别的列车遮挡起来了。维系了一路的同莫斯科息息相关之情,在这个清早就此中断了,结束了。

这里开始展现出另一番天地,一个外省的世界,它有着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引力中心。

此地的人们,相互过从比首都密切。虽然尤里亚京—拉兹维利铁路区段肃清了闲人,由红军把守着,当地市郊的乘客不知怎么还是钻到铁路线上,照现在的说法是“潜入”。他们把车厢挤得满满登登,取暖货车入口也全是人,还有的人挨着列车在路轨上来回走动,要么就站在自己车厢门外的路基上。

这些人互相全都认得,老远就打招呼,靠近了便寒暄问候。他们的穿着谈吐,同京城人稍有差异,饮食既不一样,习惯也自不同。

出于好奇,不由得让人想知道这些人怎么生活,道德面目和物质条件如何,他们怎样克服种种困难,又怎样摆脱法律的约束。

谁知不久就得到了最生动的答案。

日瓦戈医生由一个哨兵跟着朝自己的列车走去。哨兵把枪拖在地上,像拿了根手杖似的拄着它走路。

天气闷热。太阳晒热了铁轨和列车厢顶。洒落了石油的地上,闪着黄色反光,像镀了层金。

哨兵的枪托过处,在沙子上留下一条沟痕,还不时碰到枕木上发出声响。哨兵说:

“天气好起来了。正该春播,种燕麦、小麦,要么种黍子,是最好的时候。荞麦还早点。我们那儿到阿库林娜节才种荞麦。我们是莫尔尚斯克人,唐波夫省的,不是本地人。唉,医生同志!要不是国内战争这灾祸,要不是该杀的反革命,这个季节我哪能跑到外地来逛?这内战使我们阶级闹矛盾,您看它都干了些啥勾当!”

“谢谢。我自己来。”日瓦戈医生谢绝了旁人的帮助。取暖货车上人们弯腰伸手想拉他上去,他纵身一跃,跳进车厢,站稳脚便和妻子拥抱到一起。

“可回来了!谢天谢地,总算平安无事了!”冬尼娅一个劲儿说。“不过你平安回来,对我们可不算新闻。”

“怎么不算新闻?”

“我们全都知道啦!”

“打哪儿知道的?”

“哨兵来告诉的。要不然提心吊胆,我们可怎么受得了呀?就这么,我和爸爸差点儿没急疯。你看他睡得多死,别想叫醒他!焦虑过度,一躺下像个死人,怎么也晃不动。这里又有了新乘客,一会儿我给你介绍几个。先告诉你一下周围的人在谈什么。车厢里的人都庆贺你化险为夷。啊……这就是他!”她突然转过头去换了话题,向取暖货车角落里挤在人堆中的一位新乘客,介绍了自己的丈夫。

“萨姆杰维亚托夫。”那里传过一个声音,接着一群人中站起来一个戴软礼帽的,拨开众人向外挤。

“萨姆杰维亚托夫,”日瓦戈这时心里琢磨。“我还当是俄罗斯古派人物呢,像传说中的大密胡子,腰上打褶的外衣,皮带上缀着铜片。这却像个美术爱好者,透着花白的小卷发,八字胡,下巴上的胡髭短而尖。”

“怎么样?斯特列尔尼科夫恐吓您了吧?您可实说呀。”

“没有,干吗恐吓我?谈话是很认真的。他至少是个很有魄力、很重要的人物。”

“那还用说。这个人我略有所知。他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是你们莫斯科人。就和近来我们这里的新鲜事一样,也是打你们京城传来的,是外来货。光凭自己的脑子可想不出来。”

“这位安菲姆·叶菲莫维奇,尤拉,是个博学家,无所不知,听说过你,也知道你父亲,知道我爷爷,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你们认识一下吧。”冬尼娅顺便毫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你一定也认识这里的一位教师安季波娃吧?”对此,萨姆杰维亚托夫同样淡淡地回答说:“您提安季波娃干什么?”日瓦戈听见这话没有答腔。冬尼娅继续说:

“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是布尔什维克。你可当心,尤拉。提防着他一点。”

“真的吗?我可怎么也想不到。看外表更像个贵族模样。”

“我父亲开过一个旅店,有七辆三套马车拉客。我本人受过高等教育。的确是社会民主党人。”

“尤拉,你听听安菲姆·叶菲莫维奇说的什么。不过,说了不怕你生气,你这名字和父称可太绕嘴了。好啦,你听我告诉你,尤拉。咱们碰上了好运气。尤里亚京市不能接我们这趟车,城里到处着火,桥也炸坏了,无法通过。列车要顺着联结支线绕行,转到另一条路线上去,恰好是我们应该走的线路,泥炭车站就在那条线上。你看多巧。用不着转车,用不着拖着行李穿街走巷,从这个车站上那个车站。可是得左拐右拐转好大一阵子,才能上得了正路。绕行要花很长时间。这全是安菲姆·叶菲莫维奇给我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