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雷基诺(第4/12页)

我是小市民,我是小市民。

《奥涅金的旅行》里又有:

而今我的理想——家庭主妇,

我的愿望——是平静,

再加肉汤,最好要大盆。

在俄罗斯全部气质中,我现在最喜爱普希金和契诃夫的稚气,他们那种腼腆的天真;喜欢他们不为人类最终目的和自己的心灵得救这类高调而忧心忡忡。这一切他们本人是很明白的,可他们哪里会如此不谦虚地说出来呢?他们既顾不上这个,这也不是他们该干的事。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死做过准备,心里有过不安,曾经探索过深义并总结过这种探索的结果。而前面谈到的两位作家,却终生把自己美好的才赋用于现实的细事上,在现实细事的交替中不知不觉度完了一生。他们的一生也是与任何人无关的个人的一生。而今,这人生变成为公众的大事,它好像从树上摘下的八成熟的苹果,逐渐充实美味和价值,在继承中独自达到成熟。

出现了春天的先兆,开始解冻。空气里飘着煎油饼味和伏特加酒气,像过谢肉节似的。这里恰是一语双关,谢肉节一词又有油腻腻的意思。森林里的太阳,半睡着眯起油腻腻的眼睛;林子也半睡着竖起针叶般的睫毛;水坑在正午闪着油腻腻的光。大自然打哈欠,伸懒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欧根·奥涅金》的第七章里,写到春天、奥涅金走后空荡荡的老爷家宅、山下水边的连斯基坟墓。

还有夜莺这春色的情人,

通宵唱着。一片野玫瑰的芳芬。

为什么用“情人”?一般说来,这比喻是自然贴切的。确实是情人。此外,正好和“芳芬”凑上韵脚。但这里的声音形象是否也套用了英雄传说里的“夜莺强人”呢?

在英雄传说里,这个夜莺强盗叫奥基赫曼之子。对他的描绘非常精彩:

一听他呀夜莺的啼啭,

一听他呀野兽的凄厉,

茂密的青草纷纷倒下,

浅蓝的花朵簌簌落去,

黑树林也俯首弯腰,

所有人都陈尸大地。

我们抵达瓦雷基诺,时值早春。没过多久,稠李、赤杨、榛林等全变绿了,特别是在米库利齐恩窗下的谷地舒基玛里。又过了几夜,夜莺就放开了歌喉。

我仿佛第一次听夜莺歌唱,惊讶它的叫声何以会同其他禽鸣分得那么清楚,大自然何以不经过渡一下子跳跃到这样丰富而特异的啼啭。它的不断变换的曲调是如此多样,它的清晰而四方远扬的声音是如此有力!屠格涅夫曾在某处描写过这种哨音、树精的笛声、百灵断断续续的叫声。特别突出的是两种啼叫,一是急促贪婪而且华丽的啾——啾——啾,有时一连三声,有时没有准数。披着露水的灌木丛,呼应般地摇晃一下,又像被人搔痒似的卖弄地颤抖一阵。另一种啼声分成两个音节,像诚挚的呼唤,像乞怜,像要求或告诫:“醒醒——醒醒——醒醒!”

已是春天。我们在备耕。没有时间再记日记。写点这样的笔记是很快乐的。那只好等到冬天再续写了。

前几天,这回真是在谢肉节里,一个生病的农民坐着雪橇,穿过泥泞进了院子。自然我拒绝接待。“对不起,亲爱的,我不干这个了。既没有足够的药品,又没有必要的设备。”可哪里推脱得了。“帮帮忙吧。皮肤上长东西。求你行行好。身上有病呀。”

有什么办法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决定收下他。“脱衣服吧。”我给他检查。“你得的是狼疮。”我一边检查,一边斜眼望望窗台上一大玻璃瓶石炭酸(上帝呀,可别问我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有些别的最需要的东西!这一切都靠了萨姆杰维亚托夫)。我一看,另一辆雪橇朝院子奔来,开初我觉得是个新病人。可突然而来的是弟弟叶夫格拉夫。有一阵工夫,他同家里人冬尼娅、萨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在一起。后来我空下来,也参加进去。大家开始问这问那: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他同往常一样躲躲闪闪,不正面回答,只是微笑,令人感到神奇莫测。

他在这客居了大约两星期,经常去尤里亚京,后来忽然销声匿迹,不知去向。这段时间里我已看出他比萨姆杰维亚托夫更有影响;而他干的事和交往的关系,则更令人不解。他本人的来历如何?哪来的这么大神通?他是干什么事的?他在走之前曾许诺减轻我们的家务,好让冬尼娅有工夫教育萨沙,让我有时间行医和弄文学,我们打听他为此打算做点什么,又是笑而不答。但他没有骗人。有些迹象说明,我们的生活条件的确会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