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雷基诺(第7/12页)

楼房上缘整整一排全是一人半高的女神雕像。在两股遮天蔽日的大风之间,医生忽然感到清一色的女人从楼房里出来站在阳台上,俯身在栏杆上,望着他和这条商人街。

拉拉住处,有两个通路,一是从街上进入正门,一是从胡同走进后院。日瓦戈医生不知有前一条路,就顺着第二条路去找。

当他从胡同转进院门时,一阵风刮来,卷起整个院落里的尘灰和垃圾,遮住了院子。一群母鸡咕咕叫着从他脚下飞起,扑向黑色的风幛,它们身后有只公鸡在追逐不放。

等灰尘散去,日瓦戈看到拉拉正在井旁。风头来时,她已经打满两桶水,用扁担担到左肩上。她连忙蒙上头巾,怕弄脏了头发,在前额上扎了个结;双膝夹着被风鼓起的宽大的长衣襟,怕给风掀起来。她刚想挑水往家走,又停下了,一阵风过来吹掉了头巾,飘乱了头发;头巾飞到栅栏边母鸡咕咕叫的地方。

日瓦戈医生追上去捡起头巾,到井边递给慌乱的拉拉。她向来总保持从容自然,这时虽说又惊讶又惶惑,连叫也没叫一声。她只是脱口而出:

“日瓦戈!”

“拉拉·费奥多罗夫娜!”

“真想不到!真巧呀!”

“把桶放下,我来挑。”

“我从不半途而废,非做到底不可。您要是到我这儿来的,咱们走吧。”

“还能找谁呀?”

“那谁知道呢。”

“还是挪到我肩上吧。您干活时,我可闲不住。”

“这算什么活儿呀。不给您挑。您会溅到楼梯上。还是说说,哪股风把您给吹来啦?在这儿呆了一年多,就没工夫来看看?”

“您怎么知道的?”

“什么事传不开呀?再说我又在图书馆看见了您。”

“那为什么不喊我?”

“我不信您没看见我。”

拉拉挑着晃动的水桶,轻轻摆着走在前面,医生跟着走过了低矮的过道。这是底层阴暗的走廊。拉拉在这里迅速蹲下把桶放到地上,取下肩上的扁担,直起腰用不知哪里掏出来的小手帕擦手。

“走吧。我从楼里把您领到前门去,那儿亮些,您在那里等一会。我把水从后门提进去,收拾一下上面的屋子,换换衣服。您看看我们的楼梯,台阶是生铁的,还铸了花纹。从上往下,隔着楼梯什么都看得见。是幢老房子。轰击的时候给震了一下,是炮击。你看石头都裂开了,砖墙上有眼有缝。我和卡坚卡出去时,把房门钥匙藏在这个窟窿眼里,再塞上块砖头。您记好了。或许您什么时候来串门,遇上我不在,请您自己打开门进去,就像到家一样,别客气。过一会我就会回来。现在钥匙还在里面呢。不过我不需要,我从后面进屋,从里边把门打开。只有一点很糟糕,老鼠多。多极了,让你不得安生。房子太破,墙壁摇晃,到处是缝隙,能堵我就堵,同老鼠斗,可没什么效果。也许您什么时候来帮帮忙?咱们一起把地板和墙脚堵严实。好吗?您在楼梯口站一会,随便琢磨点什么。我不会让您久等,一会儿就喊您。”

在楼梯口等着的时候,日瓦戈医生打量起正门剥落的墙壁和楼梯上的生铁阶梯。他心想:“在阅览室里,我把她读书那种聚精会神的劲头,比作干真正事业的激情和热情,比作体力劳动。相反也是如此,她挑水和读书一样,那么轻松,毫不费劲。她干什么都动作优美。仿佛她在童年就开始了生活的起跑;现在她的一举一动都借助这股冲劲,使她显得自然而轻巧。这可以从她弯腰时背部的曲线和她的一颦一笑中看出来——笑时口唇张大,下巴变圆;也可从她的思想和谈吐中见出。”

“日瓦戈!”从二层房门口传来拉拉的喊声。于是日瓦戈就拾级而上。

十四

“把手伸给我,小心点跟着我走。这有两间屋太黑,堆满了东西直到天花板。小心别撞上碰痛了。”

“真的像个迷宫。我自己可找不到路。这是怎么搞的?是修房子吗?”

“不,根本不是。不是因为这个。这套住宅是别人的,我都不知道是谁家的。我们有过一套,是公家的房子,在中学校的大楼里。后来尤里亚京苏维埃的房管处占了中学校舍,把我和女儿迁到这套被人丢下的住宅里,占住了一部分。这儿原来摆着旧主人的家具,很不少。我不需要别人的东西,就全堆到这两间里,把窗子刷上了白粉。别放开我的手,不然会走错路。对,就这样。往右拐。现在转出来了。这就是我的屋门,这儿就亮些了。小心门坎,别绊了脚。”

日瓦戈同引路的拉拉进了屋,对着门的墙上恰好开着一扇窗户。日瓦戈向窗外一望,不禁大为惊异。窗子朝院开,看到的是邻近楼房的后院和河岸上城郊的荒地。那里放牧着山羊和绵羊,它们的长绒毛好像展开的皮袄大襟,把地上的尘土卷了起来。此外,在荒地的两根木杆上,正冲着窗口竖着医生熟悉的一块牌子:“莫罗和韦钦金。播种机、打谷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