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雷基诺(第8/12页)

受了这块广告牌的影响,日瓦戈开口就对拉拉讲起自己一家来乌拉尔的情况。他忘了听说过关于斯特列尔尼科夫很可能是她丈夫的谣传,不假思索地说了自己在车厢里同政委相遇的经过。他这一番话给拉拉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您见到斯特列尔尼科夫了?”她马上反问。“我目前什么也先不对您讲。不过这太巧了,简直像注定你们要见面似的。等以后我找时间告诉您,您会惊异得大叫。要是我没理解错您的意思,他给您的印象不错而不是不好?”

“对,恐怕是这样。他本可以不见我的。我们经过受到他镇压和破坏的地区,我准备着见到一个暴虐的粗野军人,或是狂暴的革命者,结果哪样都不是。一个人出乎你的意料,不同于你先期的想象,这是好事。人一归结为某种类型,这人就完了,就是遭到了非议。要是不能把他归到哪一类里去,要是他不代表什么,那么要求于他的东西,他至少已有了一半。他从自我中得到了解放,他的极小部分已得以不朽。”

“据说他是非党人士。”

“对,我觉得是这样。他靠什么唤起人家的好感呢?这是个难逃厄运的人。我感到他不会有好下场。他得偿还自己造的孽。革命中无法无天的人之所以可怕,不在于他是恶人,而在于他是失去控制的机器,是脱了轨的火车。斯特列尔尼科夫就是这种发狂的人,不过他不是念书念疯的,而是被痛苦经历逼疯的。我不了解他的隐秘,可我相信他有自己的隐秘。他与布尔什维克的合作纯属偶然。暂时布尔什维克还需要他,就忍着他,能够同路。一旦没有这种需要,他们马上会毫不可惜地抛掉他,踩烂他,像对付在他之前的许多军事专家一样。”

“您这么以为吗?”

“必然如此。”

“那他有救吗?比如说不能逃跑吗?”

“往哪跑呀,拉拉·费奥多罗夫娜?从前沙皇时代可以逃跑。可现在你试试看。”

“遗憾。听您这么一讲,我对他倒产生了同情心。您变了。以前您说到革命,不这么激烈,不这么气愤。”

“问题就在于凡事总有个限度,拉拉·费奥多罗夫娜。经过这么一段时间,本该做出一定结果来了。可事实说明,对于革命的鼓吹者来说,变革的混乱是他们心里唯一喜爱的局面;他们可以不吃饭,但非得做出一点世界范围的动作。开辟天地,经历过渡时期——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本身。任何其他的事,他们都不愿去学习,也什么都不会做。但您知道他们为什么无休无止地准备,忙得不可开交吗?是由于他们缺乏某些训练有素的人才,是由于他们平庸。人来到世上是要生活,而不是为生活做准备。而且生活本身,生活现象,生活的恩赐,都十分诱人却又非同小可。既然如此,干吗要用幼稚杜撰出来的蹩脚喜剧,去冒充生活呢?就像让契诃夫笔下天真无邪的人们出逃美洲这种荒唐的事儿。好了,说得够多了。现在该轮到我问问题了。我们坐火车靠近城区时,正是你们这儿发生事变的早晨。您当时是不是也受到很大惊动?”

“那还用说。自然喽!四周全是大火。我们自己差点儿没给烧死。我已经对您说过,住的楼房直摇晃。院门旁至今还有一颗没爆炸的炮弹。抢劫、扫射、一片混乱。和每次改朝换代一样。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有经验,习以为常啦,不是头一次嘛。白军在的时候更不得了。放冷枪报私仇,敲诈勒索,无法无天。最主要的我还没对您说。我们那位加利乌林,是捷克军里的了不得的人物,好像是个将军兼省长。”

“我知道。听说过。您见他了吗?”

“常常见他。我靠他帮助救了不少人的性命,也掩护了不少人。应该说句公道话。他的为人无懈可击,仗义,不同于任何小人物,什么哥萨克军的大尉呀、乡村警察呀等等。可当时逞威风的正是这些小官,而不是行为端正的人们。加利乌林给过我多方的帮助,这得谢谢他。要知道我们是老熟人。我还是小姑娘时,常常到他住的院子里去。那里住着许多铁路工人。我小时候亲眼看到了贫困和劳累。因此我对革命的态度和你不同。革命对我更亲切些,其中许多事我感到很贴心。谁料他突然成了上校,就是这个小男孩,看门人的儿子。后来竟当上白军的将军。我是从文职人员的环境里出来的,搞不清楚军衔。论职业我是个历史教员。情况就是如此,日瓦戈。我帮过许多人。常去找他,还一起回忆起您来。要知道我在所有的政府里,都有关系和保护人,可在一切制度下都感到沮丧,遭到损失。只有在很不像样的书里,活着的人们才分裂为两个阵营,互不相干。而事实上一切全互相交错着。如果在生活里只扮演一个角色,在社会上只占据一个位置,也就是说总是一个模样,那可真是无能到不可救药了!想不到您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