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3/14页)

“吹啊,见鬼!”

“你得吹蜡烛,艾德!”

我试着武装自己。僵尸和碎尸块在我的脑袋里兴风作浪。我看见死去的索尼娅躺在冷冻箱里,“躺在那个王国的优质冷藏柜里”——非常荒唐,是啊,突然就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荒唐,我竟然会来到这个地方,多么幼稚而又无知。但不管怎样,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是的,我会负责,而且我当然希望不会找到索尼娅。

我在一层的走廊里瞎转了一会儿,第一大教室,第二大教室,门都开着,空气中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办公室在楼上。那儿有个类似等待区的地方,有衣帽架和接待处,里面坐着两个女秘书,一个年轻的,一个年纪大些的。

我开始背诵那些准备好的句子(我蹩脚的英语)。还没等我打开纸夹,那个年轻的就已经抓起了电话。

“索伦森博士?”

索伦森博士讲德语,这让我对他突然非常感激。他的楼里每年要进行差不多3000次尸体解剖,其中当然也可能有那些溺亡的逃跑者,从西兰岛,洛兰岛或者法尔斯特的海边捡到的那些,[2]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其中几个,但是很遗憾,资料都在警察那里……索伦森穿着一件白色大尖领的衬衫。说话时,他的头微微朝一边倾斜着,点了几次,以表示“没办法,就是这样”。

我感到短暂的、模糊的轻松。我很高兴这些似乎全都会说德语的丹麦人接待了我,并且对我那么友好,尽管我一副熬了夜、邋里邋遢的样子,就像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不管怎样,这是“泰鲁姆”来的第一个对自己同胞尸体感兴趣的东德人,就像索伦森说的,“同胞——还能用这个词吗,今天,恐怕不太能吧,本德勒先生?”

我得说,这个索伦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贵族气质,他棕色的脸——今天我可能不会那样看,但在当时,索伦森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来自另外一种(更优越的)生活的人,距离我来的地方好多个光年。在他面前,我几乎为那张污渍斑驳的照片感到害臊。尽管如此,我还是从纸夹里拿出照片,把它从桌子上推了过去,就像是在提最后一个请求,同时自惭形秽。索伦森只是朝照片瞥了一眼(就像看着一个误会),他并没有碰那张照片,所以我很快就把照片又拿了回来,匆忙而又尴尬。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我到那儿之后得到了许多主动的帮助,包括他提出带我在“泰鲁姆”里面参观一下,或许是觉得让我空手而归不太过意得去吧(因为我走过的漫长的路),或许也因为我是从东边来的,因为我态度谦卑,所以让人感觉我实际对任何东西都感兴趣。

索伦森带着我一个个房间参观过去的时候说,他们在这里说起死亡会比较坦然。我穿着一件白大褂,踢踢踏踏地跟在他后面。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解剖尸体的工具,可能是因为那些东西我都很熟悉吧——刀子,勺子,大汤勺。器官都是几个一组取出的,先是心脏和肺,然后是胃、肠和肝,最后是肾脏,膀胱,性器官。所有的东西都经过清洗,分别称重,通常情况下还会留样本。“这些塑料小碗就是装那些用来化验的器官的。”我手里突然多了一个那种小碗,里面有白色的粉末。“氟化钠,”索伦森解释说,“防腐剂。”他拿回那个小碗。我抽出笔记本,因为觉得这是我的责任,这促使解剖师产生了,如他所说,照顾“我特别浓厚兴趣”的想法。浮尸都是一些腐烂的尸体,有种味道,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你开着车回家,堵车了,突然间:那股味。它藏在皮肤里,头发里,无处不在。他们确实更愿意碰上新鲜的尸体。索伦森笑了起来,但是随即又表达了歉意。他说这些终归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好奇心,某种特别的,可能有些夸张的好奇心,无论何时都不能失去这种好奇心。

告别的时候,索伦森博士跟那两个秘书说了几句。我看上去肯定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反正那个年纪较大的女秘书一直把我送到了出口那里。在电梯前,她朝我凑过来一点,然后说了下面这番话:如果我敢的话,就是说,如果我想找个合适的地方,一个跟我的女朋友告别的地方(她是这样说的),那我应该到市公墓去,去那些无名墓前。说着她把一张纸条塞在我手里:主教山公墓,北桥区腓特烈堡街125号。

我已经记不清这天剩下的时间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神志昏昏地走在旅游的人踩出的小路上,一路来到了港口。我惊讶地回过神来——惊讶的是小美人鱼(Den lille Havfrue[3])原来那么小。我在城市导游册里看到,她曾在1964年被人割掉了脑袋,1984年被割掉了右臂,但是看不到伤口,一点痕迹也没有。她看上去忧伤得难以言表——让人怜悯,也理应得到所有怜悯。我就是在那一刻决定去主教山公墓的,这点我还记得。在路上,我试着想象小美人鱼没有头没有胳膊的样子,她没有变成海中的泡沫,没有变成空气组成的幽灵,不,她腐烂的身体卡在岩石间,刚刚漂上岸,但是没有人采取任何措施。只有几个旅行的人在拍照。然后是警察,法医,解剖师,记录员。不管怎样,她是个有名的人,每个丹麦人都能认出她,就算没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