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2/14页)

皇家医院的主楼是一栋钢筋与玻璃构成的灰色新式建筑,大概二十层高。咨询台的女士刚开始没听明白我说的话——我蹩脚的英语。她直接就转成德语,并把最主要的信息告诉了我,法医学院的位置和对外开放时间。她的友好给了我信心,但是学院已经下班了。

我开到街上,这条街直接从法医学院的楼前经过,腓特烈五世大街,这是个很安静的街区,旁边是一个公园,里面有人踢足球。皇家医院的院区看上去非常大,类似于医院中的曼哈顿,周围都是空地,相当于曼哈顿岛上的哈德孙公园。我在公园里转了一圈,给一辆自行车拍了照片。那车子连着一个大黑盒子,看上去就像一辆人力车。我慷慨地给自己买了一杯咖啡,然后,我开始平静下来。我在足球场附近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做了些记录——会客时间,街道和街区的名称,等等。我的想法是,不管干什么都要非常仔细,我不想遗漏什么。说过的事就要做到——孩子气的话。或者也不是,那更像是父母亲的话,某种教育的目标,但后来再提起都只是为了嘲讽,出于某些我没必要细想的原因,因为我很确定,而且我的目标很明确。我慢慢地、仔细地吃完带来的最后一块面包,走回车跟前,准备过夜。

大概三年前,我父母亲把这辆旧车给了我,这是一辆日古利拉达,1971年产,我小时候就知道这辆车特别适合过夜,因为前排的座椅靠背放下来后,能跟后排座椅的椅面完美地连成一体。当时还没有头枕或者壳形座椅,至少苏联陶里亚蒂的汽车是这样的,那是俄罗斯人给他们的汽车城起的名字,用的是一名意大利共产主义者的名字,帕尔米罗·陶里亚蒂。这款车也是按照意大利的设计制造的,“依照菲亚特124的设计,1966年的年度最佳车型!”——所有这些,我们开着拉达在路上的时候,父亲都讲过不知多少回,以至于到现在,这辆珍贵的汽车已经是我的,坐在驾驶座上的也是我,那些话依然在我脑海中盘旋,就好像它们已经成了这辆车的必要组成部分,跟车轮或者换挡杆一样不可或缺。我真正喜欢的是一条条拼接在一起的非常柔软的棕色人造革,上面有一股童年的味道,一股坐车和睡觉的味道,长长地舒展开睡在后座上,脚尖抵着一个门,头抵着另一个门。

但这也不是我报告里要写的。我筋疲力尽,想睡马上就能睡着,但我还想再等等,至少等到天黑下来。我又绕着皇家医院兜了一圈。住院部的楼前有一个长条水池,里面有些焦虑的小喷泉。法医学院大门的上方写着“泰鲁姆楼”,问讯处的那个女工作人员说的也是“泰鲁姆”,而对我来说这是个溺亡者博物馆。看老港务长的采访时,这个词就进入了我的脑海中,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离开。

这个“泰鲁姆”看上去并不像座博物馆,也不像尸体陈列馆。这是一栋五层的新楼,外墙用的是砾石混凝土,大门左右两边的花坛也用同样的材料。花坛里,两株非常小的银杏树正在做垂死的挣扎。透过前门和后门的玻璃门能看见前厅和外面的走廊。宽敞的走廊上设置了一些供人坐的角落,用屏风隔开,放着彩色的碗形软椅,浅蓝色,绿色,红色,想象不出那儿曾经会有人坐过。通向应该躺着那些死者的深处的是一架柠檬黄的螺旋形楼梯。

我把额头从玻璃上拿开,向后退,打算给“泰鲁姆”拍张照片,它那绝望的斑斓色彩让我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敬意(或许可以用一种更现代、更乐观的方式跟这些死者打交道?),这时,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朝我这边过来。他坐在车上问了我些什么,估计是想知道我在这儿干什么。他穿着灰色的警卫制服,那衣服让人想起钳工的制服。他自己也是灰色的,灰白的头发,灰白的脸。我用英语回答。我解释说自己是一个德国作家,在这里为一本关于死去的人的书收集资料,“关于以前送到这儿来的那些尸体”,我结结巴巴地说,听到这儿,负责安全的男人马上收起对我的盘问,并且祝我一切顺利。他把身体深深地朝前埋下,用相当惊人的速度骑走了。这应该是一辆赛车。我突然想起,他之前已经从我身边骑过去了好多次,当时我正想从近处看看这个溺亡者博物馆。

我缩进拉达,马上就睡着了。头顶上方,大众公园(名字记在笔记本里)的树木沙沙响。第二天早晨,我尽量把自己收拾整齐。用水瓶里的水,打开后备厢,躲在下面刷牙。我换了件衬衫,并努力把它抚平,然后走进公园,但是卖咖啡的小摊关着门。

我在车里找到一个苹果。我掂量着继续讲那个作家的故事对我的计划是不是更有好处,反正听上去是挺了不起的。我用一个纸夹装着索尼娅的照片,还用英语写了一篇附带的说明,用来解释为什么我可以算是“家属”。我还把索尼娅的一些个人信息列在了一起(就我所知道的),包括她逃亡的可能时间,她可能的逃亡。我再次打开那个纸夹,但是却无法集中精神,只是从索尼娅破碎的脸上抠掉了一些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