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第3/4页)

三天后,11月12日晚上,他的笔记本写满了,一行行,每一个用于计算的格子里一行,写满了。他没有睡觉,不分昼夜地工作。有时在员工餐桌那儿,不过更多是在洗碗间,在洗大件的水池那儿,或者洗刀叉的水池那儿,总是换着来,有的时候在他这边,有时在克鲁索那边。“实际上你非常想沉进去,潜在里面,但是现在只要手在里面打转就已经足够了。……你会觉得只有损失,但实际上,你并没有真的失去什么,没有失去什么人,艾德,没有失去谁。你就继续轻轻地自言自语,用你的声音,直接叩响词语,用你的声音。上百次,对着自己的耳朵,然后你就能听见了……”

最后,艾德把所有的刀叉,锅,酒杯和碗盘又整个洗了一遍。他的手泡烂了,浮尸的手指。“我还要把集子弄完。没有比弄一个集子更棒的事了,你知道吗,艾德?”

他从吧台后面的活门下去,取了一摞有克劳斯纳抬头的信纸上来。他从柜子里取出克龙巴赫的“鱼雷”,开始工作。整个晚上,他都坐在打字机前。一些字母戴着血红色的小帽子。早晨,活干完了。也许不是逐字,也不是逐行,但是艾德能够听出来没写错,他听见了那个音调。“咱们两个人。”艾德喃喃地说。

写作掏空了他。那种感觉就好像这一生中再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事。他直接钻到床上,坠落进深深的、无梦的睡眠中。

晚上,他被犬吠声惊醒了。福斯坎普那些狗里的一只。它叫得很机械,没有停下的意思。可能是狐狸跑到了防护栅栏那里,艾德心想,或者野猪。或许只有动物了,动物和我。奇怪的是,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安心。他把自己裹紧,想再睡,但是敲门声响起。

监督委员会。

艾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没有动,仔细听着雨的声音。没有人。

然后,敲门声再次响起。

艾德打开平台上的灯,从纱帘侧面朝外偷偷看去。门前站着的是那个好兵,穿着外出的军装,没有带枪。

“保重,艾德,祝你一切顺利。”好兵说。

“出了什么事?”艾德问。

“就是怕你明天不在这儿了,我才说保重。好了,保重。”

艾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摊开手掌放在门上。

“保重,”最后他喃喃地说,“我很抱歉。”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要抱歉。好兵转回身,消失在夜色中。艾德看着他的背影。他走的是近道,穿过斯万特维山谷的那条小路,直接通向兵营。

“保重。”

他又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仔细地听着。

然后,他拖着步子走进洗碗间,拿起装润手霜的瓶子。他的手指尖在蜕皮,两个甲床发炎了,非常小的红色突起。我用这个霜可能也是有点太多了,艾德心想。他把黏滑的润肤霜涂在手指中间,轻轻拍了拍手。寂静马上登场,给拍手声制造了障碍,寂静要求保持寂静,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艾德喃喃地说,但同时,拍手又让人愉快,让他的手变得温暖,血液在手指里嗡嗡作响。拍手给人勇气,于是,他继续拍手,同时漫无目的地在黑乎乎的克劳斯纳里转悠——就像一个被诅咒的幽灵,艾德想,身上的锁链哗啦啦响。他拍着手,眼前出现了艾滕伯格,克劳斯纳的创始人,骨灰被倒进海里的那个人,艾滕伯格,那个僵尸鬼,穿着修士服,沿着陡崖一路走去。有时,他会绝望地把脚插进沙子里,一大块地面断裂,滑进海里。这是他的报复,慢慢地,这个岛也会消失在大海中。

艾德走上用人楼梯。风大了,克鲁索的纱帘摆来摆去。他想把破烂不堪的手指尖插进纱帘的大网眼里,但纱帘却不接受抚慰。最后一个分配日的那天晚上,艾德曾经偷偷溜进克鲁索的房间,看着下面的平台。他给克鲁索披在肩上的那件外套在雨中融化成了一面镜子,从镜子里时不时传来一下震颤,一种摇晃,脊背的结巴,寒冷的、湿漉漉的、孤独的结巴,让艾德感到难过,但后来,他还是在克鲁索的床上睡着了。其实他只是想休息一下,让头发干一干,给手上涂点霜……

他犹犹豫豫地又拍起手来,小心地不再靠窗户那么近。

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

等他再回到楼下时,眼光落在那部手稿上。克鲁索的集子。他的书。艾德冲它微笑着,隔着整个餐厅。它从某种意义上占据了曾经的那些船员的位置,那个集合了所有缺席的位置,他们曾经的所有生活,尽管它,如果仔细看的话,不过是一小摞纸而已,戴着血红色小帽子的字,整整齐齐地放在角落。突然间,艾德也有了过去。

通向兵营的大门没有锁。供巡逻犬跑的那块地方是空的。没有警卫,没有狗,只有狗的气味,狗舍的味道和腐肉的味道。岗楼里亮着灯,但那儿也没有人。艾德犹犹豫豫地走进营地。车库里是墓地一般的死寂。一辆罗布尔卡车,一辆战地炊事车,一辆军用摩托,自行车巡逻兵的自行车。旁边是煤桶和煤袋,好像已经做好准备,等待后世文明来发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