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员工餐桌上放满了旅行箱和旅行袋,它们高谈阔论,说着上帝、这个世界和新的旅行目的地,全体都非常兴奋,因为谁也不知道在外面会遇上什么,在默恩岛,夏威夷,上海。就连艾德那个破旧的人造革旅行包也参与了讨论。一直到死神走进餐厅,大家才安静下来。

“这不是死神,”克龙巴赫的硬壳箱小声说,“这只是……摆渡的工人。”

只是摆渡的工人,艾德幻想着。

一颗星朝他走过来,黑暗中的一颗星。

等艾德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已经像是被注入了急促的呼吸,床边的那个巨大的身影,一件正在敞开的大衣,有苏联红五星的皮带扣。它碰到桌上的玻璃杯,玻璃杯变了模样:轻轻发出响声的圣杯,盛满了离别的音乐。

“我们在等,一整夜,我真高兴您……我们在等,而且……”

因为正冲着办公桌上台灯的光,艾德一开始只能看清那个巨大人影的下半截。一个花白头发的巨人,穿着及膝长的大衣,像指挥官的大衣那样搭在肩膀上。艾德的眼睛被晃得看不清东西。他一直盯着那个宽大的、没有轮廓线的肩章。空荡荡的袖子,大衣镶边上闪亮的红条,毫无疑问:一位将军。他就像瘫痪了一样,一直躺在被子里。克鲁索在睡梦中转过了身,用右臂搂着艾德的肩膀——就好像要留住他或者保护他。

又进来了一个穿水手服的士兵,他二话不说揭开被子。克鲁索搂得更紧了,但无济于事。那个水兵一把将艾德从床上拽了下来,然后开始给克鲁索检查,克鲁索呼吸沉重,但似乎已经不再觉得冷了。

艾德现在就好像也成了部队的一分子,他在床边站好队,试着重新报告一次:“我们在等,一整夜,电话不通……”就在这一刻,羞耻感淹没了他。他赤身裸体的伙伴,还有他,半裸着,一个可怜虫,手贴着裤缝,如果有裤子的话。

将军似乎也很尴尬,他抓起桌上的瓶子,看了看标签。

“爱丝——蕾——邦?”

他的声音:沉闷地翻滚着。

“60%的酒精含量。”艾德脱口而出,这个机会让他松了口气。

“我给洛沙,我是说……我给亚历山大用这个擦身,他发寒热,他——受伤了。”

艾德指指克鲁索,又摸摸自己后脑上相应的位置。将军心不在焉地把那半瓶东西放进大衣口袋里。艾德半弯下腰,指指柜子里那一堆作为储备的瓶子,但高个子男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建议,或者是视而不见。

他从上到下的穿戴都非常隆重,不像是出紧急任务的样子。要下命令眼神就足够了。他的胸前斜过一条细细的棕色皮带,从右肩一直到左边的腰部。艾德猜那儿挂的是枪。

克鲁索呻吟着,那个士兵做了个手势。他弄好静脉注射,接上点滴,现在他拿着那个点滴在床铺上面晃来晃去,就好像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艾德吓得往后一缩,但是将军快速朝前迈了一步,似乎是朝他走过来,其实他只是去拿椅子上的那张照片。那张碎纸片。

将军的脸。艾德认出了克鲁索脆弱的大脸颊,无边无际的脸颊泛着灰色,已经干枯,哈萨克的荒原,上面有一头骆驼,骆驼上是索尼娅和克鲁索,姐弟俩,正在去往咸海的路上,但他们永远也到不了那里,因为每走一步,海岸就朝后缩一截。

发生了什么事,当年?艾德问。

这个问题对克龙巴赫的账房来说太大了。尽管并没有说出口,它依然瞬间淹没了这个房间,以至于将军一下子就退了回去。照片他放回去了。那个卫生员终于把吊瓶固定在了文件柜的把手上,他跟在将军后面。

餐厅里还有更多的士兵。苏联水兵。他们疲惫地分散坐在不同的桌子旁,就好像等着点的餐已经等了很久。将军出现时,他们都跳了起来,带起一股酸臭味。接到命令,他们开始敲掉员工餐桌的桌子腿。卫生员把桌布收集到一块儿。收的时候,他很小心地不把烟灰缸碰到地上。敲桌子的动作很有准头,几乎可以说是精心的,所以艾德认为这不是在报复或者是在开始大规模的复仇行动。

11月8日,SA 7:09,SU 16:18。那个便携日历本上可以这样写,艾德已经很久没有用过那个临时日记本了,而且这一天,天也并不是很亮。海军中校和他的两个士兵待在观景台上,就像这个漫长的秋天里最后一批被遗忘的客人。将军出现时,福斯坎普跳起来,敬了个军礼。其中一个士兵没能把自己的枪架到肩膀上,刚刚举到胸前,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愣住了。将军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帽檐,冲着啤酒花园的桌子上方用俄语喊了些什么。“肩并肩。”海军中校用俄语大吼着回答,让几只正在对清晨表示关怀的鸟瞬间就住了嘴。福斯坎普冲着将军的背影又敬了个礼,但是眼睛已经看向艾德加。艾德觉察到他的不解,但那眼神中也有善意。那是惊恐的父亲或母亲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