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尾荆岩(第2/3页)

鸟类自然保护区内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矮林,其中有一条小径样的路通向沙嘴。他费力地前行,离开小径,来到一块荒无人迹的地方。什么东西响了一下——艾德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跨,蹲了下去。他并没有被吓着,他不害怕。蹲下身子时,一片嫩绿色涌进了他的视线,那绿色摇曳着说“草”,那么温柔,仿佛在从里往外抚摸他的头盖骨。

“这就是荒野,这就叫藏身荒野——这些你们外面的人永远也不会懂的。”艾德喃喃地说。就像给篝火又添了一小根好柴一样,他给自己的自言自语也添了料。他心想:除了我,没人来过,只有我。他缩成一团,静静倾听自己心脏剧烈的怦怦声,感到了曾经的那种要把自己藏起来的欲望。他知道,这种欲望现在更加膨胀了,已经比小时候要大得多。

艾德站起身的时候,一大群鸟冲天而起,一时间,他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艾德坐在“尾荆岩”的院子里,点了咖啡和蛋糕,这是格里本村为数不多的几栋建筑物之一。他坐在一株柳树的树荫下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花园里四处零乱地摆着这种椅子。就好像别人能看得出他已成为旺季短工似的,比起跟他坐同一张桌子的其他那些来一日游的人,他得到的服务更热情,也更迅速,就连那些一日游的客人也对他很尊重。他的咖啡壶满得快要溢出来,倒了差不多三杯。饭馆老板到门口对女服务员喊话的时候还跟他打了招呼——老板本人!有那么一秒钟,艾德意识到自己还缺那种没有明说的前提条件,但尽管如此,事情还是明确无疑:他现在是岛上人了,他们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正在休假的艾斯卡。

尾荆岩这艘船比克劳斯纳小,它在临街的一面扩出去一间简易棚屋式的房间。其间门开了一下,一股污浊的空气从里面涌进外面的桌子之间。艾德看到一个铁床架,满地的睡袋和防雨篷。之后他才看出从尾荆岩的扩建房里走出来的是克鲁索。克鲁索穿着白得耀眼的衬衫,黑发披散在肩膀上,像印第安人的头发一样闪闪发亮。艾德想叫他,他跳起来,抬起胳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克鲁索挺直身子走着,谈不上孔武,但还是很用力,仿佛被什么力向前猛推着,或许是被什么打歪了他的重心,艾德心想,所以他现在只能靠快速向前摆动双腿来找平衡,他的腰僵硬,脚紧贴地面挪动……艾德突然被刺痛了,因为克鲁索径直走了,连头都没转一下。这很荒唐,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事情不简单,克鲁索触动了他心里的什么东西,因缺少而惦念,一种早已有之的缺憾,像虫咬鼠啮,这是一种欲望,渴望要得到……他不知道是什么,那东西没有名字。一开始,克鲁索维奇给他派活的方式让他感到不舒服,直接,不加掩饰,开门见山,同时话又说得神神秘秘。但说到底,岛上的各种事还得艾德自己去了解,一点一点地。虽然洗碗的工作非常艰苦,以至于被兰波拿来跟古代在橹舰上划桨的奴隶相提并论,但能在克鲁索身边工作,他还是很享受,他享受跟克鲁索的这种接近,尽管这个男人让他觉得难以亲近。他们的活儿是需要同心协力才能完成的,而这其中就存在着某种无可替代的亲切感。克鲁索给他活儿干,是他让艾德的日子过得清晰起来,并且让艾德明确地感觉到自己能够摆脱那种无序、无望的生活状态。

尾荆岩的女服务员不但不要小费,还问艾德晚上打不打算到服务员海滩去。

“嗯,可能吧。”艾德回答说,他是第一次听说服务员海滩这个词。那个女服务员几乎比他高两个头,长得很壮。看到她的圆脸,艾德吃了一惊,就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人脸似的。艾德站起身时,她突然朝他迈上一步,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脸上——“我们互相之间是不付小费的,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下一次不要。”她的嘴唇轻轻摆动,摩擦着他的耳朵。这并不是拥抱,但艾德明显感到了她柔软的皮肤和她的温暖。

山丘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个脑壳,山丘前呆呆地立着几匹马。它们用屁股迎着风,仿佛古老传说中那样,等着大地的母亲钻进去让它们受孕。浅海湾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港口静悄悄的。没有旅游的人,只有一个男孩站在写着渡船时刻表的牌子前面。他自言自语地念了一阵渡船的出发和到达时间,然后朝码头转过身,对着海面大声喊着那些时间。他喊得那样绝望、热切,仿佛这些船没有他根本不可能开进港口来。仿佛那些船会忘记这个小岛。男孩穿着一件水手服,帽子像是顶鸭舌帽,他的动作很奇怪。他现在紧紧贴着岸边跑,贴得紧到让艾德不由转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