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尾荆岩

起了些微风。波罗的海绵软无力的小浪头前后密密地相跟着,呼吸急促的大海。岩沙燕在他头顶飞快地来回穿梭,像要把他赶走似的。艾德躺在海滩上,仰面朝天,入迷地看着密布在北边陡岩上拳头大小的洞。这些洞在很高的地方,紧挨着悬崖边,上下错落,有十层、十二层或十五层,让艾德想起沙漠里的印第安人开凿在岩石上的住所,艾德曾在一部西部片或是探险片里看到过这种岩穴。那些海鸟隔一会儿就钻回自己的洞中,然后又从里面“嗖”地飞出。

“一个巨大的布谷钟,老伙计,”艾德小声说,“你能听见黏土里的滴答声吗?它们大张着嘴巴,像捉住一秒秒的时间一样捉住蚊虫,在飞行中,它们把时间消化成一堆糊糊,然后,等到了家,再把这些都吐出来,填在那些小淘气嘴里——只有吃了一肚子的时间糊糊,才能学会飞行,老伙计,你听说过吗?”

艾德喜欢这样天马行空,尽管他的狐狸待在听不见他说话的地方。不管怎样,这是他的第一个不用工作的日子,是他到克劳斯纳之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他想要绕着岛的北半边转一圈。

休息日:之前没有任何的指示或者说明。能有什么用?没有人想到他,没有人指望他什么。对艾德来说,休息日就像是阶段性的目的地,小小的胜利。“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了。”他对被岩沙燕占领的天空小声说,然后出发了。

荆棘岩高高地突出在海面上,像一头搁浅的鲸鱼,无助地把嘴伸向海浪的方向,绝望地试图回到海里去——这是一只巨大的,正渐渐支离破碎的动物。海潮像做手术一样不断把巨大的岩块从冰河时代的躯体上切割下来,砂岩,页岩,花岗岩,从这些上面能够看出它之前的故乡,和它到这里来之后上万年的岁月。这具斯堪的纳维亚的躯体越来越破烂,腐尸正一点点重归大海。在岛的东北部,泥灰和黏土又被水流带到岸边,所以岛变得越来越圆。因为被称为贝辛的那个地方形状奇特,所以人们还可以把这座岛的形状比作一只海马(并用这种方式把它更深地藏在心中)。在过去几十年中,海马的身体越来越肿,它又多长出了许多张嘴,脑袋的规模大得吓人。

刚走了半公里就没路了。新近有一块危岩断裂,滑进了海中。艾德把自己的东西捆成一捆举在头顶,僵直着身体慢慢地绕过那一大堆碎石。水底全是石头,想要保持直立很困难,海水一直没到了他的肚子。他恍惚听到有人在笑,不过那应该是水的声音。岛的这边看来没什么游客,只有一个男人在晒太阳,看上去比艾德年轻。他光着身子,躺在一个小海湾里,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艾德再回过头看他时,他已经在上衣上系好了武装带。他从一个岩洞里抽出机关枪,冲艾德摆摆手。

沙滩上满是细巧的、包裹着海藻的卵石。比较大一点的都在水边,以海藻为发的死人头颅接受着海浪仔细的、无休无止的冲刷。岸边有大片的断崖,巨大的岩块,深深的裂隙,还有异常细腻的软泥形成的新鲜泥舌,踩上去,半条腿都会陷进泥里。刚踩上去的时候,这些泥舌就像橡胶一样,但突然间它们就撑不住了,一下包住了人的脚踝——又厚又黏的软泥。一旦陷进去,那么能够做的就只剩一边胡乱挣扎,一边体会细腻的软泥如何慢慢地钻进脚趾缝间……有些地方的沙泥和稀泥流成了闪闪发亮的平台,像一个个光亮如镜的小舞台,撑得平平展展,模样凛然。泥地上散落着巨大的单孔石,还长着虞美人。靠近岸边的海水是蔚蓝色的,再往远处就变成了灰色。太阳升起,地平线渐渐清晰起来。艾德发现有人正从头顶上方五六十米的悬崖边上俯视着自己,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垂下目光,努力加快脚步,但是在石头中间要想走快很困难。

在陡峭的海岸变平坦的地方,他无意间发现了克鲁索经常说的那个防空洞的残迹。两块水泥板已经从固定它们的地方脱开,中间露出一条缝,里面很深,海浪激昂地讲着晦涩难懂的话,一股粪便的味道。防空洞后面是度假的人堆的沙堡,结构复杂,上面还用黑色的小石头摆出各种字——到达的日期,离开的日期,还有各种名字,科勒,米勒,施密特。一些沙堡用浮木加了顶,还有一些插着旗子。艾德觉得这些沙堡很像掩体,或者战地指挥中心,再一转眼间,它们又变成了能住人的生日蛋糕,装饰着五花八门的小物件,罐头盒,拖鞋,被海水冲上岸的垃圾。在大门口守卫这些蛋糕的卫士穿着围裙,艾德估摸那应该是烧烤时用的围裙。除了围裙,卫士们一丝不挂。岛北部所有的人似乎都是一丝不挂的,于是艾德就朝东拐过去。突然,他在远处看见自己待过的那个观鸟台。尽管过去还不到三个星期,但再见自己头一天过夜的地方他还是很激动——“我上岸的地方。”艾德小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