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奥拉

6月28日

兰波今天给我看了一本书,还念了里面的一段。书名是《残酷的表演》,西边的书。每个星期,窝里的书都会换,有时还会有好几本,肯定是从书商那儿弄来的。我现在可以自己去拿窝里的书了,如果有时间的话。这里的所有人都属于一个集体。

每天中午十二点是艾德吃洋葱的时间。吃洋葱的仪式,再加上他的沉默寡言(仿佛就缺沉默来配合似的),最终成就了他好脾气怪人的形象:这个怪人没什么可怕,录用他也不可能是错误的决定。洋葱就这样证明了自己在克劳斯纳的地位。这里有学马跑和朗诵诗的服务员,有暴躁的卖冰激凌人敲着冰激凌桶,吧台的里克用各种故事和哲理将酒杯斟满人生哲学,在这些人中间,艾德是别人眼中那个稳定安静的点,他的水池也笼罩在全神贯注和谨慎从容之中。单从这点就能清楚地看到他和克鲁索之间的亲密关系,就像鲁滨孙身边跟着星期五,越来越频繁地看到这两个人一起出现并没有让任何人感到奇怪。通常,艾德只是作为新来的洗碗工和司炉工接受每天的工作安排。艾德惊讶于这些改变,他又一次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感到奇怪。偶尔,那个害羞的,不愿意跟他直接接触的幸福感会出现,有时,G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自己完全无法左右。

沉默寡言为什么让人感到这么舒服?

他并没有打算这样,但后来他明白了,这种沉默是他的逃避中最核心的部分。他现在把这称作逃避。他需要独自待着,但同时,他又知道自己现在不可能独自待着……在心里,他不小心把这话说反了,但要说的恰恰又是这个意思:我需要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让我能够摆脱一切。后来,在沿着海滩走的时候,他冲着大海像请求似的说出这句话,但海浪太高,水声太大,风把那些话又塞回了他的嘴里。

缄默帮助他避免暴露弱点和不熟练。他会说“你好”或者“好”或者“就是”。不管什么都可以用“就是”来回答。比如有人要拿他开涮或者想要嘲弄他,回答“就是”是最好的办法,一开始还有人那样做,后来就越来越少了。不管他们说艾德什么,都被那个“就是”加重了分量,并在加重中失去意义,变得无足轻重。不管什么,都可以用这种方式迅速地接受或者拒绝。他不需要辩解,不用隐蔽。他在这个陌生世界中遭遇的一切都无非“就是这样”。“就是”是对这个岛最简短精确的描述。“就是”岛位于他的沉默之中,坚不可破。

在洗碗间里,艾德偶然发现了它的存在——一台收音机,被厨师迈克称作“我们的维奥拉”。这是一台维奥莱塔牌晶体管收音机,黑乎乎的木头匣子高高地放在冰箱上方的一块隔板上,挨着厨房的天花板,而且显然已经没法关了。那个隔板用铁三角架支着,看着比克劳斯纳的墙基还结实。收音机喇叭上蒙的布已经糊满了陈年的油垢,一只魔眼眼球里的小小晶体穿过油垢闪烁着绿莹莹的光,魔眼上方,镀银的花体字商标闪闪发亮,就像白发老媪化妆时涂的眼线。维奥拉在冲艾德挤眼睛。艾德在水池那儿弯腰干活儿的时候,维奥拉就冲着他的背影挤眉弄眼。有时,维奥拉也会完全消失在雾气中,在厨房重重叠叠的回声中,它的声音飘忽得让人难以定位,仿佛来自那股从做饭的地方升起的阴森的颤抖。厨师迈克说维奥拉是他前任留下的,那个人晚上游泳的时候淹死了,在1985年的夏天。据说他和罗尔夫不久后接手克劳斯纳厨房时,收音机的台是调好的,开关也开着。除此之外,厨师迈克觉得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艾德却一直琢磨这事,主人死了,收音机还在,而且一直没关过。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认为是淹死的前厨师在说话,这几年,它一直不间断地朝克劳斯纳的锅碗瓢盆浇下来,把没完没了的广播节目盖在各种饭菜上。艾德猛然间觉得这就像是一种反抗,要提醒大家许久前的某桩冤屈,就像不断从坟墓中猛探出来的手。刺鼻的洗碗精味伴着蒸汽蹿进脑子里,艾德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把手里的盘子一个接一个放到洗大件的石头水池里清洗。他努力保持节奏,不想比克鲁索慢。

旋钮没了,象牙白的按键看上去像大号的牙齿,不过也都坏了,缺胳膊少腿的维奥拉如今只能收到德国的广播节目,但是却非常执着,就像人们评论那些伤残军人一样,虽然身负重伤,但依然继续战斗。维奥拉就这样颤颤巍巍地接收着广播节目,它会突然停止,或者发出固执的嗡嗡声,再加上嗞嗞声,咕噜声,咳嗽声(它发出的类似支气管病人的声音最难听),这些一起构成了克劳斯纳的某种基调。维奥拉无休无止的广播就像是这栋房子的呼吸,不稳定,但持久,像是海浪的声音,实际上并不引人注意……“就像在念经,念经而已。”厨师迈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