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船难的人(一)

走廊上没有灯。过了通向克鲁索房间的那个拐弯就开始能闻到莫妮卡的香气了,那气味跟艾德脑海中橙子的香气一模一样。小隐形人他到目前为止只碰见过一次,不过话说回来,橙子他这辈子也只吃过一次。那是小时候,1971年,市场上突然有几个星期的时间能够买到南方水果,因为政权更迭[1]——“因为巨变”,当时父亲是这样给他解释的。从那以后就再没有过巨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要真的记住橙子的味道也不太可能。

莫妮卡的房门在走廊的尽头,那是唯一一个有门铃的房间。门铃的按钮发出橙色的光,按钮里面的一小束光轻轻颤抖着,像是有生命的,只是被囚禁了(它在呼救)。艾德很难把眼睛从那里挪开。他深吸一口气,吸进巨变的香气,心里琢磨着雷纳和莫妮卡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维系他们的又是什么。性?不然还是为了什么?雷纳在床上就像头牲口,所以他自信,爱嚷嚷,而且恶毒。

“进来吧!”门是虚掩着的。

克鲁索站在敞开的窗户前,弯腰俯在一个笨重的金属架上。这东西类似三脚架,用生锈的槽钢焊成,上面固定着一个破旧的望远镜。艾德站着没动,克鲁索摆手示意他上前。

这天晚上,艾德第一次看到了亚历山大·克鲁索维奇的房间。这个房间比他自己的大不了多少,不过房间是朝前的,冲着平台。从这里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整片地方:通到海边高崖的最上面几级台阶,半个斯万特维山谷,山谷里通向兵营的小路,以及罩在一切之上的,隆起在天边的那片海。“平坦如狗牙膛。”[2]艾德心想,或者那是他的存货在窃窃私语。支望远镜的架子紧挨着纱帘,纱帘一直垂到地板上,在风中轻轻摆动。这跟客人就餐区和餐厅里面挂的那种纱帘一样,粗糙,像渔网一样,而且上面真好像有股海的味道,一股鱼腥味和海藻味。

“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克鲁索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把艾德推到望远镜架跟前。艾德看见了海藻,一块沙滩,几朵浪花,柔软、悄无声息。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三角洲,还有他来的时候曾喝过水的那个小水坑。

“好,好,现在你看到了。”克鲁索笑了,但是很短,笑声卡住了,所以那也有可能是一声叹息。为了不在这个时候看着克鲁索(艾德被弄糊涂了,他能说什么呢?),艾德继续盯着望远镜。“你动一动。”克鲁索小声说,他摸摸艾德的脑袋,温柔,但指尖的动作坚定,就像理发师一样,一言不发,又想让客人的头摆出某个特定的角度。同时,他把望远镜慢慢地往右边转。树根、林中的野草、松树,随后出现了带刺的铁丝网,这是一个双层的铁丝网,起先很模糊,然后清晰了。艾德看见一个灰色的钢架子,一座铁塔,塔顶平台上有个小阁子间,旁边有一盏探照灯,还有天线和雷达。一个士兵胳膊肘支在平台的栏杆上,手里也拿着望远镜,正盯着海面上看。士兵身上穿的是陆军的制服。塔的右边放着一个双管活动炮架,上面遮着一个棚子。塔脚下能看到一个掩体的轮廓,上面刚刚涂过焦油。掩体后面有两个简易棚屋,一个车库,车库前面停着一辆多功能养护车,一辆摩托车。旁边的三间狗舍排成一排。这时,克鲁索在他鼻子上方调整了一下焦距。艾德不解地把头稍稍拧过一点,但克鲁索又把他的头扳回原来的位置。艾德能感到克鲁索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脖颈上。一个男人走到两排铁丝网中间窄窄一溜平整的沙地上,两只狗立刻朝他扑了过去,狗的吠声听不见,只能听见海浪的轰鸣声,海浪咬牙切齿地轰鸣着。

“那儿——有人……”艾德小声说着往后一躲,他脑门上都是汗,眼皮下又是那熟悉的灼烧感。昏暗的房间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两扇窗户中间摆着一个五斗橱,上面横七竖八摊着几本打开的书,中间夹杂着几张画,扑克牌,写着字的纸。指挥台。克鲁索不慌不忙地朝三脚架弯下腰去。

“这是福斯坎普。吃完晚饭以后,驱逐舰的舰长会跟通讯犬玩一会儿。这人是岛上的司令官。我们命运的看守者,如果我们愿意这样称呼他的话,当然,就算我们不愿意他也是的。现在过来的是司务长,拎着酒瓶子,很好,这对我们今天晚上有利,艾德。”克鲁索轻轻拍拍那架破旧的望远镜,仿佛这样能让那些狗平静下来。艾德悄悄抹掉脸上的几滴泪水,这架军用望远镜让他眼睛很累。

“三条腿的东西站得稳。”克鲁索说,他很为自己的三脚架感到自豪。他指指镜片中间那两个刻着槽子的小转盘,上面有不同颜色的标记。“这是我需要的精度。白色看哨兵、瞭望塔和雷达,红色看斯万特维山谷,蓝色看巡逻艇,还有所有从外面经过的东西,看动作,看会发生什么,看会有什么消失,看夜晚的灯光信号。警觉,随机应变,特别是要隐蔽,这是最重要的三件事,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