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她折起纸,放在膝上。“这诗是你写的吗,中尉?”

“是我写的。”

她带点嘲弄的意味说:“写给我的?”

汤陀不安地回答:“是的。”

她定神瞧着他,笑着说:“不是你写的,中尉,不是吧?”

他也笑了,像撒谎的孩子被人揭穿似的。“不是我写的。”

莫莱问他:“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汤陀说:“知道,海涅写的。这是《蓝色的眼睛》。我一直喜欢这首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莫莱跟着笑,突然两人一起哈哈大笑。突然他不笑了,眼睛里露出凄然之情。“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笑过。”他说,“他们告诉我们,人民会欢迎我们的,会钦佩我们的。可是他们没有欢迎我们,没有钦佩我们。他们只有恨我们。”他怕时间不够似的,迅速换了话题。“你这么漂亮,笑声也是这么漂亮。”

莫莱说:“你又开始同我谈爱情了,中尉。你一会儿必须走。”

汤陀说:“也许我要同你谈爱情。男人需要爱情。男人没有爱情就得死去。他的内心萎缩,胸中感到像干木屑那样的枯燥。我真孤独啊。”

莫莱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紧张地望着门口,走到炉子边,转身过来的时候表情坚毅,神色严厉。“你是想同我上床睡觉吗,中尉?”

“我没有这样说!你怎么这么说?”

莫莱冷酷地说:“说不定我叫你讨厌。我结过婚。我丈夫死了。你看,我不是处女。”她的语调锐利。

汤陀说:“我只求你喜欢我。”

莫莱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你知道两厢情愿谈爱情才更加充实,更加完美和愉快。”

汤陀说:“别那样说话!请你别那样说话!”

莫莱朝门口飞了一眼,说:“我们是被征服的人,中尉。你们把食物拿走了。我饿。如果你管我吃饱,我就更喜欢你了。”

汤陀说:“你说什么?”

“我让你讨厌了吗,中尉?也许我就是叫你讨厌。我的价钱是两条香肠。”

汤陀说:“你不能这样说话!”

“上次战争结束之后,你们自己的姑娘怎么样?一个男人只要用一只鸡蛋或者一片面包就能挑选你们的姑娘。你能白要我吗,上尉?我的价钱太高了吗?!”

他说:“你骗了我。原来你也恨我们,不是吗?我以为你也许不恨我们。”

“不,我不恨你,”她说,“我肚子饿——我恨你们!”

汤陀说:“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但是——”

她打断他。“但是你希望换一个名称?不要叫妓女。你是这个意思吗?”

汤陀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你说起来像非常痛恨似的。”

莫莱笑了,她说:“饿起来不好受。两条香肠,两条大的好香肠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不要讲这些话,”他说,“请不要讲了!”

“为什么不讲?这是事实。”

“不是事实!这不可能是事实!”

她瞧了他一会儿便坐下,望着自己膝头说:“不是事实。我不恨你。我也觉得寂寞。屋顶上雪积得很厚。”

汤陀站起来,走近她身边。他抬起她的一只手,捏在自己的两只手里,轻柔地说:“请你不要恨我。我不过是一个中尉。我不是自己要求到这里的,你也不愿意把我当敌人。我只是一个男人,不是征服者。”

莫莱的手指在他手上转了一下,她轻声说:“我知道。是的,我知道。”

汤陀说:“我们处于死亡中间,总还有一点权利。”

她用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说:“是的。”

“我会照顾你的,”他说,“我们在屠杀之间总还有点生活的权利。”他的手搭在她的肩头。她突然僵硬起来,两眼瞪得大大的,像是见了什么幻象。他松开手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事?”她的眼睛直往前面看,他又问:“什么事?”

莫莱用中邪似的语调说话。“我给他穿衣服,像小男孩头一天上学。他害怕。我扣上他的衬衣纽扣,尽量安慰他,但他还是不安。他害怕。”

汤陀说:“你在说什么?”

莫莱好像看清了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让他回家。他弄糊涂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走的时候都没有同我吻别。他害怕,又非常勇敢,像小男孩头一天上学。”

汤陀站起来。“那是你丈夫。”

莫莱说:“是的,是我丈夫。我去找市长,市长无能为力。接着他就给押走了——心情不好,也走不稳——你把他拉出去,你把他枪毙了。当时我觉得奇怪而不是可怕。我当时觉得难以相信。”

汤陀说:“是你的丈夫!”

“是的。现在,在这所安静寂寞的房子里,我相信了。屋顶积了厚雪,我相信了。天亮之后独自躺在半暖不暖的床上,我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