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这清净的黑夜,半轮白色的月亮洒不下多少光亮。风是干燥的,吹过雪原,这是从北极最冷的地方吹来的风,一阵又一阵,风声不大。大地上的积雪又深又干,像沙一般,房子淹没在雪堆的空隙里。为了御寒,窗子都是黑的,紧闭着,只有缕缕黑烟从壁炉的余火中升起。

镇上的人行道冻住了,踩得很硬。大街上静悄悄的,只有冻得可怜的巡逻队走过。晚上,房子里漆黑漆黑的,到早晨只留下一点点余热。煤矿出口处,哨兵们眼望着天空,先用仪器对着空中,又拉出测听器,因为晴朗的夜晚可能引来轰炸机。像这样的夜晚,带翼的钢锤飞啸而下,轰隆一声溅起无数碎片。虽然今晚月色朦胧,但从空中看来,大地还是清晰可见。

村子一头的小房子中间,一条狗因为寒冷和孤独而诉着苦。它抬起头,向它的上帝长篇诉说着它对世间现状的不满。它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歌唱家,音域层次多,又善于控制。六名巡逻兵垂头丧气地在街上来回走,听那条狗歌唱。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个说:“这条狗好像越叫越厉害。我看应该给它一枪。”

另一个回答说:“为什么?让它去叫吧。我觉得好听。我家里从前有一条狗也叫,我总是让它叫去。一条黄狗。我不在乎狗叫。他们抓狗时把我的那条也抓走了。”他用呆板的语气实实在在地说。

下士说:“狗不是会把必需的口粮分吃掉吗?”

“啊,我这不是抱怨。我知道当时必须这么做。我不能像我们的领袖那样按计划办事。不过,我觉得奇怪,这里有些人养狗,可是他们的口粮还不如我们多。这些人,这些狗都瘦得厉害。”

“这些笨蛋,”下士说,“所以他们败得这么快。他们不像我们那样会计划。”

“不知道仗打完之后我们能不能再养狗,”那个兵说,“我想我们可以从美国或者别的地方引进,然后繁殖。你说美国有什么样的狗种?”

“我不知道,”下士说,“说不定狗像他们别的东西一样狂热。”他又说,“说不定狗没有一点好的地方。我们不如永远别养狗了,除了刑警用的狗之外。”

“也许是这样,”那个兵说,“我听说领袖不喜欢狗。听说他见了狗就痒痒,痒得打喷嚏。”

“听说的事情多啦,”下士说,“你听!”巡逻队停止前进,远处传来飞机嗡嗡的声音。

“飞机来了,”下士说,“噫,这儿没有任何灯光啊。有两个星期了吧,上次空袭之后,是不是?”

“十二天。”兵士说。

矿上的卫兵听见飞机嗡嗡的响声,一名上士说:“他们飞得很高。”洛夫特上尉仰起头,避开钢盔的边沿向上看。“我估计在两万英尺之上,”他说,“也许他们正在我们头上飞过。”

“不多,”上士边听边说,“我看不超过三架。要不要通知炮兵部队?”

“叫他们警戒,通知兰塞上校——不,不要通知他了。也许飞机不是奔这儿来的。它们快过去了,还没有往下冲。”

“我听起来它们像在绕圈子。我看不超过两架。”上士说。

老百姓睡在床上听见飞机的声音,他们缩进鸭绒被窝里听着。在市长的官邸里,兰塞上校被这嗡嗡的声响吵醒,他翻过身来,朝天躺着,睁大了眼瞧着黑暗的天花板,屏着气听着,但他心脏跳动,反而不如他呼吸时听得清楚了。奥顿市长睡梦中听见飞机声音,他做了个梦,翻了个身,又喃喃地进入梦乡。

两架轰炸机在高空盘旋,都是土灰色的。它们减低速度向上盘去,又从机身中部投下许多小东西,一个接着一个,有好几百个。这些东西直垂几英尺之后,张开小小的降落伞,一个个小包无声无息地缓缓飘向地面。飞机放开气门,向上飞去,又压住气门盘旋起来,于是更多的小包投了下来,接着飞机转身向来的方向飞去。

小降落伞像飞絮般在空中飘落,微风把它们吹散,像是散播蓟花的种子。它们飘得这么缓慢,落地又是这么轻,有时候这十英寸一包的炸药就直插在雪地里。落地后,小降落伞轻轻地收起来,把炸药盖住。它们映着白雪,看起来是黑色的。它们降落在白色的田野上、山林间,挂在树枝上。有的落在小镇的房子顶上,也有的落在小庭院里,有一包炸药不偏不倚掉在圣·亚尔培牧师塑像白雪覆盖的帽子上。

有一个降落伞掉在巡逻队正在巡逻的街上,上士说:“小心!定时炸弹。”

“定时炸弹比它大啊。”一个士兵说。

“反正,你别走近去。”上士打开手电筒,照着这个东西,原来这个降落伞不比手绢大,浅蓝色的,下面拴着一个蓝纸包。

“任何人不要碰它,”上士说,“哈利,你到矿里请上尉来。我们守着这倒霉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