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离市镇广场不远处有一条小街,街上尖顶的小屋和小商店混杂在一起。人行道上和街上,雪都被踩硬了,但在篱笆上面雪堆得高高的,屋顶上的雪却是松软的。雪飘落在小房子紧闭的窗户上。通向院子的小路上,雪铲掉了。天又黑又冷,窗户不透一点光亮,怕炸弹来炸。没有人在街上走路,戒严令执行严格。雪地里的房子成了一堆堆昏暗的东西。每隔一会儿,六人一队的巡逻兵就从街上走来,每人手里拿着一只长电筒,四处张望。他们轻起轻落的脚步声在街上响着,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们穿着厚厚的大衣,头盔下还戴着针织帽,帽子垂到耳边,把两颏和嘴巴都遮住了。天上飘着小雪,像米粒大小的小雪。

巡逻队边巡逻边说话,他们说的是他们渴望的东西——肉啦,热汤啦,厚奶油啦,等等,还谈漂亮的姑娘和她们的声音笑貌。他们谈论这些东西时还抱怨现在所做的事情和他们的孤独。

在铁匠铺旁边有一所尖屋顶的小房子,形状同其他房子一样,头上也戴着白雪帽子。紧闭的窗户不透一点光亮,大门关得紧紧的。但在房子里面,小客厅点着一盏灯,通卧室的门开着,通厨房的门也开着。靠后墙边有一只铁炉子,里面正烧着一小团煤火。这间屋子虽简陋,却是温暖舒适,地上铺着旧地毯,暖黄色的墙纸。上面画的是老式的鸢尾毛金色图案。后面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画的是一盘羊齿草,上面躺着一条死鱼,另一幅是松鸡死了,躺在一根枞树的树枝上。右边墙上也有一幅画,是基督在海浪上走去,去拯救快要淹死的渔民。屋里有两把椅子,一张睡榻上铺着色彩鲜艳的床单。屋子中间一张小圆桌子上面有一盏油灯,罩着圆的花灯罩,房间的光线温暖柔和。

炉子旁边的门通向过道,过道尽头是大门。

莫莱·莫顿独自一人坐在靠桌子的一把有垫子的摇椅里。她正在拆一件旧毛衣,把毛线绕在线团上。她那只线团已经不小了。靠她手边的桌上是她正在打的毛衣,针还插在上面,还有一把大剪子。她的眼镜放在旁边,打毛衣不需要戴眼镜。她年轻、漂亮、整洁,金黄色的头发挽在头顶,用蓝丝带打了一个结。她两手飞快地绕着毛线,一边绕一边不时地看一眼通往过道的门。风在烟囱里轻声作响,但还是一个安静的夜晚,白雪掩盖了种种声息。

突然她不绕了,双手停住。她望着门静听。巡逻队的脚步声从街上传来,还有他们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声音渐渐远去。莫莱拆出一条新线绕在线团上。不久她又停下来。门口有窸窣的响声,接着传来三下短促的敲门声。莫莱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门口。

“谁?”她问。

她开了锁,把门打开,一个穿得厚厚实实的人走了进来。是厨师安妮,她的眼睛发红,身上裹了一件又一件。她很快地闪了进去,好像对闪进门户、紧接着关门那一套训练有素。她站在屋里,红鼻子不断地吸气,朝四周很快地扫了一圈。

莫莱说:“晚上好,安妮。我没想到你今天晚上来。把衣服脱了暖和暖和,外头冷。”

安妮说:“这些大兵来了,冬天也早了。我爸爸过去总是说,一打仗天气就变坏,还是天气一坏就打仗。我记不得是哪个了。”

“脱掉衣服到炉子这儿来。”

“不行,”安妮很紧要地说,“他们就要来了。”

“谁就要来了?”莫莱问。

“市长,”安妮说,“医生,还有安徒斯家两个孩子。”

“到这儿来?”莫莱问,“干吗?”

安妮伸出手,手里有一个小包。“你拿着,”她说,“我从上校盘子里偷来的。是肉。”

莫莱从包里拿起一小块肉饼,放在嘴里,边嚼边问:“你吃过了吗?”

安妮说:“不都是我做的菜吗?我总有的吃。”

“他们什么时间来?”

安妮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安徒斯家的孩子要上英国去。他们非去不可。他们现在躲在别处呢。”

“是吗?”莫莱问道,“因为什么?”

“就因为他哥哥杰克,他破坏了那辆小车,今天给枪毙了。那些大兵正在搜查他家里人。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

“是的,”莫莱说,“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安妮,你坐下。”

“没工夫了,”安妮说,“我得赶回去告诉市长这儿行。”

莫莱问:“有人见你来吗?”

安妮自傲地笑着。“没有人,我躲躲藏藏的本事大着呢。”

“市长怎么出得来呢?”

安妮笑着说:“约瑟夫装成市长躺在床上,怕他们进来查看,他就穿了市长的睡衣,躺在夫人身边!”她又笑了起来,“约瑟夫得不声不响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