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雪下了化,化了又下,最后冻成了冰。小镇灰暗的建筑物都戴上了白色的铃、白色的帽子,加上白眉毛,家家门口扫出的通道像是战壕。港口装煤的船空着进来,满着驶走,但是煤从地底下挖出来并不容易。好矿工也有失误的时候。他们举手举脚,行动迟缓。机器坏了,花了好长时间才修好。国土沦丧的人民默默地、耐心地等待复仇的机会。出卖过国家的人、帮过入侵者忙的人——其中许多人以为他们这是为了国家,为了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发现他们所取得的控制是不稳定的,发现他们从前认识的人现在冷眼相对,从不同他们说话。

空中游荡着一股死气,在等待着什么。铁路时常出事,这条铁路沿山伸去,将小镇与全国各地联系起来。大雪块纷纷崩在铁路上,造成路轨分裂。不先检查铁轨无法通车。为了报复,不少人被枪决,但情况并没有改变。一伙又一伙青年时常逃往英国。英国飞机轰炸煤矿,煤矿受到破坏,敌我双方也都死了人。这也没有什么效果。冷冷的仇恨随着冬天与日俱增,这是那种缄默、阴沉、等待着的仇恨。食物供应受到限制——只给顺从的,不给不顺从的——于是全体人民顺从,但这是阴冷的顺从。透过表面,看得见人民眼里深刻的仇恨。

现在被包围的倒是那些征服者本身,团部军人处身于默默的敌人中间,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万一他放松了,他就不见了,尸体被埋在雪堆里。如果谁独自一人去找女人,他就会失踪,尸体被埋在雪堆里。团部的人只能在一起唱歌,一起跳舞,后来舞也不跳了,唱的是想家的歌。他们谈的是喜爱他们的朋友和亲戚,他们渴望的是温暖与爱情。一个人当一天兵只能当几个小时,一年只能当几个月,其余的时间他要做一个男人,他需要女朋友,需要喝酒,需要听音乐,需要欢笑和安逸,这些东西一断绝,他们越发渴望,无法自制。

这些人老在想家。团部的人开始讨厌他们所占领的地方,对老百姓的态度很简慢,老百姓对他们也很简慢。征服者中间渐渐产生一种永远克服不了的恐惧,怕他们永远不得安宁,永远回不了家,怕他们总有一天会垮台,像兔子一样让人满山遍野追着逃跑,因为被占领的人无法消除他们的仇恨。巡逻兵见到亮光,听到笑声,为之吸引,也想去找乐子,但等他们凑近去,笑声中止了,温暖的气氛消失了,人民变得顺从而又阴冷。士兵闻到小饭馆烧菜的香味,进去叫了热菜热饭,可是发现不是太咸,便是胡椒放得太多。

士兵们读到国内的消息,其他被征服国家的消息,这些消息永远是好的,他们信了一阵子,不久之后他们不再相信了。人人心怀恐惧:“国内就是崩溃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们,等我们知道又太晚了。这里的人饶不过我们。他们会把我们都杀了。”他们想起他们的军队撤退时经过比利时和撤出苏联时的情景。有学问的人还记得撤出莫斯科时疯狂的惨状,当时每个农民的耙叉上都沾有血迹,尸体烂在雪地里。

他们知道当他们垮台、放松或者睡得太久的时候,他们也会碰到同样的遭遇,他们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心神不定。他们提出的问题,军官答不上来,因为军官不知道。军官也没有得到通知。国内发来的通报,他们也不相信。

这些征服者就这样害怕起被征服者来了,他们神经脆弱,晚上见了黑影就放枪。阴冷的缄默老是跟随着他们。一个星期疯了三个士兵,整天整晚哭哭闹闹,最后只能把他们送回国去。要不是被送遣回国的疯士兵最后被处以仁慈死刑,其他人早就疯了,因为仁慈死刑这种死法想起来就叫人害怕。恐惧爬上营房里士兵们的心头,恐惧爬上巡逻兵的心头,使他们变得残酷起来。

过了年,夜更长了。下午三点天就擦黑,要到第二天早晨九点才亮。愉快的灯光照不到雪地上,因为军令规定,为防止轰炸,窗户不得透出亮光。然而等英国飞机走了之后,煤矿附近总是亮起几盏灯。有时候哨兵开枪打提灯的人,有一次打了一个手拿电筒的姑娘。这没有效果,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军官的情绪是士兵情绪的反映,他们能克制是因为他们训练完备,他们办法多是因为他们责任重,但恐惧同样存在,只是藏得更深,种种渴望在心头锁得更紧。他们受到双重的神经压迫,被征服的人民两眼看着他们的闪失,自己人注视着他们软弱之处,所以他们的神经紧张到了破裂的边缘。征服者处于可怕的精神包围之中,不论征服别人的还是被征服的,人人心里都明白,一旦崩溃将是怎样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