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手提箱诺贝尔奖演讲词(第3/6页)

父亲有一个很好的书房,共有1500册书籍,这对一个作家来说已经绰绰有余。我二十二岁时,尽管还没把这些书都看完,但对每本书,我都十分熟悉。我知道哪些书重要;哪些书浅显易懂;哪些书是经典著作;哪些书对任何教育来说都属于基础读物;哪些书是不必记诵,却饶有兴趣的地方史志;哪些法国作家受到父亲的高度评价。有时候,我从远处望着这个书房,梦想着有一天,我会在另一所房子里建立自己的书房,比这个更好的书房,以此为我自己建造一个世界。从远处望着父亲的书房,我觉得它好像是一个真实世界的缩影。但这是我们在自身所处的角落,从伊斯坦布尔观看到的世界。书房对此就是证明。通过一次次的国外旅行,我父亲建立起了自己的书房,大部分书籍来自巴黎和美国。当然,也有些书是从书店买来的,那些书店在1940到50年代主要出售一些外文书籍。另外还有些书,是父亲从伊斯坦布尔新老书商那里买的,这些书商我也认识。我的世界是本土——民族的——和西方的混合体。70年代,我也开始带着雄心壮志来建立自己的书房。那时,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作家。就像在《伊斯坦布尔》中提到的,尽管那时我已经渐渐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成为画家,但对今后生活要走上什么道路,我仍未完全明确。我内心总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一种对读书与学习满怀希望的饥渴。但同时,我也感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的生活是有缺憾的,我不可能像其他人那般活着。望着父亲的书房,我不禁在想,我的生活远离了世界的中心,似乎生活在偏远的地方。那时,所有我们这些居住在伊斯坦布尔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感觉。我的不安、对生活多少有缺憾所感到的担忧,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生活在一个对自己的艺术家了无兴趣的国家,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不论是画家还是作家,他们都毫无生活希望。70年代,我用父亲给我的钱,贪婪地从伊斯坦布尔旧书商那里购买那些褪色发黄、布满尘土、褶皱不堪的书籍。一方面,我是被这些书吸引,另一方面,我是同情这些二手书摊的可怜经营状况,同情那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穷苦旧书贩们——他们就在路边、清真寺广场里、坍塌墙体的小块空地里摆开了货摊。

至于我在世界和生活中的位置,都和在文学中的位置一样,我的基本感觉是,我没有处在中心。在世界的中心,有种人生比我们的生活更加丰富,更加刺激。而对整个伊斯坦布尔,整个土耳其而言,我也同样游离其外。如今我相信,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有着与我相同的感受。同样,对那个文学世界而言,它的中心也离我很远。事实上,我所指的是西方文学,而不是世界文学。对它来说,我们土耳其人也是身处其外。父亲的书房就证明了这一点。书房一头摆着伊斯坦布尔的书籍——这是我们的文学,我们本地的世界,一切令人欢喜不尽的细节这里应有尽有。而另一头摆放的书,则来自陌生的西方世界——它和我们的世界迥然不同,这不同既给我们带来了痛苦,也带来了希望。写作,读书,就像离开一个世界,在另一个世界的别样、奇异和神妙里去寻求安慰。我觉得,父亲读小说就是为了逃避自己的生活,逃到西方世界中去,一如后来我的所为。或者,对我来说,那时候我们读那些书,是为了逃避自己的文化,它是那样残缺和匮乏。我们不仅仅通过读书,同样也通过写作来抛离伊斯坦布尔的生活、踏上西方之旅。为了把笔记本填满文字,父亲去了巴黎,将自己关在房中,后来又把他写的文字带回了土耳其。我凝视着父亲的手提箱,感到这就是让我不安的原因。我在一个房间内工作了二十五年,才能作为作家在土耳其生存下来。我看到父亲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思想埋藏在这个手提箱里,仿佛写作只能是偷偷从事的工作,只能远离社会、国家、人民的注视,这让我感到哀痛。也许,这就是我对父亲感到生气的原因,我认为他没有像我一样严肃地对待文学。

事实上,我生父亲的气,是因为他没有过我这样的生活。他从不对自己的生活质疑,只是喜欢与朋友们或是亲爱的人开开心心地笑度人生。同时,我心里也知道,我的这种情绪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更多的却是忌妒。而且说是忌妒往往更为精确,但这也令我感到不安。这时候,我就会用一贯自嘲、愤怒的口气扪心自问:什么是幸福?渴望自己孤独地在房间内过着深刻的人生,就是幸福吗?或是在社会上享受着安适的日子,和大家一样相信,或假装相信同样的事情,就是幸福吗?隐秘地写作度日,却装出和周围所有人都和谐相处的模样,这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这些问题都令人极度烦躁不安。但我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样的观点,认为衡量美好生活的尺度就是幸福?人类、报刊,每个人似乎都相信,生活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就是幸福。难道这不意味着我们该有必要去研究一下,是否恰好相反的观点才是正确的?因为毕竟,父亲离家出走了这么多次,我究竟了解他多少?抚心而思,对他的忧虑,自己又究竟明白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