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手提箱诺贝尔奖演讲词(第2/6页)

作家的秘密并非灵感——灵感从何而来并不清楚。作家的秘密是执着,是耐心。在我看来,人们当初创造“以针挖井”这句可爱的土耳其谚语时,他们的脑中所想的,大概就是作家。在一些古老的故事中,我非常欣赏法赫特的耐心。他为了自己的爱情,要将山体凿通——对此我非常理解。在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中,我描写了一群年迈的波斯细密画家。他们经年累月以永恒不变的激情去描摹同样一匹马,记住每一笔画,直至闭着眼睛也能再现那匹俊美的马。我知道这时,我其实是在谈论写作这个职业,在谈我自己的生活。如果一个作家想讲述自己的故事,那他就得慢慢地讲,就仿佛他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如果他想感知故事的魔力正自他体内升腾,如果他想要坐到桌前耐心地投入这门艺术,这种技艺之中,那他首先就要心怀希望。灵感的天使有时会定期拜访某些人,而对另一些人则鲜有光顾。他总是偏爱那些信赖他的人。在作家感到最为孤独,对自己的努力、梦想和创作价值最为怀疑的时刻,当他觉得自己的故事仅只是自己的故事时,就恰在此时,天使会向他昭显一些故事、意象和梦想,帮他草绘出渴望建构的世界。假若回顾一下那些我为之献出了整个生命的作品,我会吃惊地发现,似乎那些令我痴醉狂喜的语句、梦境、篇章,并非源于我自己的想像,而是另一种力量发现了它们,将之慷慨地呈现给我。

我害怕打开父亲的手提箱,阅读他的笔记本,因为我知道他不堪承受我所忍受的苦楚,因为我知道他喜爱的不是孤独,而是呼朋唤友,聚会调侃,与朋友为伍,有人相伴。但后来我的想法有了转变。我的想法,这些弃世与忍耐的梦想,都只是从自己的生活以及作家经历中得来的偏见。许多才华横溢的作家,都是在呼朋唤友与家庭生活中,在友人陪伴与轻松闲聊的氛围下写作的。此外,父亲在我们年幼时,曾厌倦了单调的家庭生活,抛下我们只身前往巴黎。在那里,他就像许多作家一样,坐在旅馆里,在本子上涂写。我也明白,那些笔记本有些就在这个手提箱里。几年前,在把箱子交给我之前,父亲就对我谈起过那个时期的生活,谈起过我孩提时代那些年头的生活。但他从不提及他的弱点、他想成为作家的梦想,或是他在旅店房间里思索着的令他苦恼不堪的身份问题。相反,他总是兴高采烈、无比真诚地对我讲,他是如何在巴黎的人行道上邂逅萨特,并读了哪些书,看过什么电影。他谈话的神情,就好像某人正在透露什么重大新闻。成为作家后,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之所以如此,一定程度上要感谢这一事实:我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喜欢对我谈论许多世界作家,这种兴趣远胜于谈论那些高贵的帕夏或是伟大的宗教领袖。因此,我或许应该心存此念来读读父亲的笔记本,并谨记我是如何受益于他的大藏书室。同时,我也不应太过在意他的文学水准,而是应该时刻铭记,父亲在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曾如我一般,喜欢独自沉浸在书本和思绪之中。

然而,当我忐忑不安地注视着父亲交给我的手提箱时,我还是感到要打开它是如此之难。父亲有时候会躺在沙发里,面前堆着他的书,手里的书或是杂志也被丢到一边。他恍恍惚惚做起梦来,长久地沉浸在遐思之中。这个时候我从他脸上会看到另一种表情,与他开玩笑、调侃、唠叨家常时完全不同,那时我看到了一种凝视内心的最初征兆。我此刻总是战战兢兢,这种感觉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尤为强烈,因为我知道他有不满意的事。现在,许多年过去后,我明白了,这种不满是使人成为作家的基本特质。要成为作家,只有耐心与勤苦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强迫自己远离人群的喧闹,远离朋友的陪伴,远离琐碎的日常生活,而将自己关在房子里。我们渴望有耐心和希望,这样才可以用写作来构建一个深刻的世界。而且,我们将自己关在房中的欲望,正是促使我们行动的力量。现代文学发轫期的作家蒙田,无疑是这类特立独行的作家之先驱。他总是要审阅自己的作品,直至心满意足。他只倾听自己良知的声音,勇于质疑他人的语言。他总是通过与作品交谈,来树立自身的思想,自己的世界。父亲经常翻阅蒙田的作品,向我推荐他。我自己也渴望跻身这类作家之列:不论身在何处,东方或是西方,他们都将自己与世界隔开,将自己与书籍关在房中。真正的文学,始于一个人将自身与作品关在房中之际。

一旦把自己关起来,我们很快会发现自己并不似想像的那般孤单。我们有前人的话语相伴,还有他人的故事、书籍、言语,以及被我们称为传统的东西。我相信,文学是人类为认识自身而收藏的最有价值的宝库。社会、部落、民族,一旦他们关注作家那些复杂的文字,就会变得更智慧,更富有,更文明。而且,正如我们知道的,焚烧书籍、贬斥作家正是黑暗与邪恶时代降临的征兆。文学关注的,从来都不仅仅是民族问题。一个把自己关在房中的作家,首先开始的是他的内心旅程。多年之后,他才会发现文学的永恒规律,即他必须具有如此的艺术才能:如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讲述自己的故事,如讲述自己的故事一般讲述别人的故事,因为,这就是文学。而首先,我们需要从别人的故事与作品开始自己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