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采访(第2/9页)

采访者

因此可以说,有人对你的广受欢迎做出了不友好的反应?

帕慕克

我十分相信,这是对我的销售数字与政治评论的一种惩罚。但是,我不再想谈论这些了,因为这听起来,好像是我在进行自卫。也许我把整个情况都弄错了。

采访者

你在哪里写作?

帕慕克

我总觉得,睡觉的地方或者与伴侣一起居住的地方应该和写作的地方分开。家庭习惯和琐事不知为何总会扼杀想像力。他们会杀死我心中的恶魔。家庭生活平平淡淡的日常习惯,会让我们对其他世界的渴望逐渐消失,而这渴望正是想像力运转的源泉。因此,多年来,我总是在办公室或是家外边的某个小地方工作。我总是有不同的公寓。

不过,我也曾在美国待了长达半个学期。当时,我的前妻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我们住在给已婚学生居住的套房里,根本没有空间。因此,我只好在同一个地方睡觉,写作。周围的一切都使我想到家庭生活。这让我不安。于是,我常常会在每天上午开始写作时和妻子说再见,就像一个去上班的人那样。我会离开家里,绕着几个街区走一圈。那样,再回到家中时,我感觉就像到了办公室一样。

十年前,我发现一套公寓,它俯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可以看到古城的美景。可以说,这里能看到伊斯坦布尔最美的景色。它离我居住的地方步行有二十五分钟的路程。公寓里装满了书,我的书桌对着外面的风景。平均每天,我要在这里待上大概十个小时。

采访者

每天十个小时?

帕慕克

是的,我是个努力工作的人。我享受工作。有人说我野心大,也许这话有点道理。但是我热爱我做的工作。坐在桌边,我很享受,就像一个在玩玩具的小孩儿。本质上这是工作,但它也是快乐和游戏。

采访者

奥尔罕,《雪》中与你同名的叙述者,说他自己是一个职员,每天在同一时间坐下来上班。你写作也是这样吗?

帕慕克

我是在强调小说家的职员本性,并把它和诗人的本性相对比。在土耳其传统中,诗人有极高的声望。成为诗人是一件极受欢迎、令人尊敬的事。大多数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和政客都是诗人。但不是我们现在意义上的诗人。数百年来,做诗人是确立自己知识分子身份的一种方式。这些人大多数把自己的诗歌收集在手稿里,即所谓的迪万诗。而事实上,奥斯曼帝国的宫廷诗即被称做迪万诗。一半的奥斯曼政客都写迪万诗。这是一种复杂、有学识的写作方式,有很多条条框框。这种诗很传统,喜欢重复。在西方思想传入土耳其以后,这种传统融合了浪漫、现代思想对诗人的看法,即诗人渴望真理。这又给诗人的声望添加了砝码。另一方面,从本质上说,小说家是凭借耐心,像蚂蚁一样缓慢地完成长途跋涉的人。他给我们印象深刻的不是其恶魔似的、浪漫的想像,而是他的耐心。

采访者

你曾经写过诗歌吗?

帕慕克

我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十八岁时写过诗,并在土耳其发表过一些,但是接着我就放弃了。我的解释是:我觉察到,诗人是那种上帝通过他来说话的人。诗歌会让你像中了邪似的。我试着写诗,但是一段时间后我认识到,上帝没在和我说话。我为此感到遗憾,然后努力去想,如果上帝要通过我说话,他会说什么呢?我开始非常小心、缓慢地写作,想把这事弄明白。而答案就是写散文,写小说。于是,我开始像职员一样工作。有些别的作家会认为这种表述有点侮辱的味道。但是,我接受这种表述,我工作得像个职员一样。

采访者

你是说,时间证明写散文对你来说要容易些?

帕慕克

很不幸,不是这样。有时候我觉得书中人物应该走进房间,但是我却不知道该怎样让他进去。我也许过于自信,但有时这样并不好。因为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去作实验,而只是把涌到笔头的东西写下来。过去的三十年里我一直在写小说,因此我认为自己有了点进步。我现在有时还会走入死胡同,而我本以为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人物无法进入房间,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还会有这种事!都三十年了。

把书分成许多章节对我的思考方式很重要。写小说时,如果我事先知道整个故事线索——大多数情况下,事实也是如此,我就把它分成章节,然后仔细设想在每章里要发生的细节。我不一定从第一章开始,然后按顺序地写其他章节。即使在我文思不畅时,它对我来说也不是坟墓,我会继续写我喜欢的内容。我会从第一章跳到第五章,等我又不喜欢了,便会再跳到第十一章,从那里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