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世界之都观光记(第4/9页)

一个刚到纽约的人,会以为这一切有更多的含义。如果这里的人都像那肉桂甜甜圈,会怎么样?如果他们殷勤的微笑和友善的问题并不那么真诚,又会怎样?如果他们想骗我,该怎么办?在电梯里每次都要坐那么长时间,如果其中一个乘客突然向我问好,那这个人是真的想知道我好不好吗?旅行社的那个女孩,在核实完我预订的出行计划后,她是真的对我旅行计划的细节感兴趣,还是觉得她必须得装着感兴趣呢?他们问我关于土耳其的那些傻问题,是在找话题,还是他们真的好奇呢?他们为什么总对我微笑,为什么总向我道歉,为什么总这么殷勤呢?

那个雨天的下午,我们吃了毫无味道的肉桂甜甜圈以后,朋友对我关于“无味”的大道理失去了耐性。他认为,我的国家太过强调对与错、好与坏、美味和无味。我对自己知之甚少的东西想得太多,那些无名机构、不熟悉的企业、电视旁白,以及街上贴得到处都是的广告,我仿佛总在期待它们能像一位邻居或朋友那样,真诚地和我交谈。然后,我们想起了一个共同的朋友,他的事情让我们狂笑不已。

他有博士学位,在自己的领域是个专家。他说话吐词不清,但极好读书。他舔嘴唇的动作像只猴子,对社会学、心理学和哲学方面最新的观念如饥似渴。我们都笑着承认,他比大部分那些在邻近大学教书的呆里呆气的教书匠要高明,但他就是找不到工作。随后,我们又想起了他妻子说给我们的那些伤心话:有些人曾告诉他,找工作应该一家一家找,应该让人家了解他,应该给人家写信。对这些人,他回答说:“我不去找他们,他们应该来找我。”到现在为止,他的大部分朋友都已放弃,不再试图要他改变想法。而我们这些人,可能不久也会放弃,只能对他保持充满敬意的沉默。对此,他很感激。

我们抛开这位教授,又回到了是不是该去参加哥伦比亚大学晚会的话题。我们都知道,一走进那灯火辉煌的舞会,我们就会再次强烈地感受到味道的缺失。在入口,有人会帮我们把名字写到大标签上,然后将标签系到我们衣服的翻领处,这样我们才可以和参加晚会的人进行交流。舞厅的灯光黄灿灿的,像炸土豆片的颜色。我看到有些宾客站在那里,手里抓着杯子在找人,他们都一脸的无助。我们就像超市货架上的产品,等着有人介绍我们,并因此得以和别人交谈几句。为了给自己打广告,我们得亮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表明自己的兴趣所在,展示自己的言谈举止、才智、幽默感、应变能力、概括能力以及对我们文化的深刻了解。就像鸡蛋洗发水必须要和苹果洗发水区分开来一样,在纽约社会的购物架上,我们开始在指定的位置上各就各位。

我的两个朋友(他们是夫妇),皱着脸,仿佛他们同意我的看法。但早些时候,我们还在开怀大笑,为这里超市的各色商品感到眼花缭乱。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品牌、颜色、盒子、图片和数字,都摆放在宽敞、香喷喷的商店里,让人大饱眼福。

当你的眼睛扫过这些东西五颜六色的表面时,你没时间去考虑,它们可能是在骗你,仿佛你已经忘记了事物表象和真实这一古老的哲学区别。你完全臣服于这个购物天堂的美丽,享受这眼睛的盛宴。随着时间流逝,你终于接受了这一事实,那就是,面包店的肉桂甜甜圈拿到家里时,就和在店里的味道不一样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有点兴致啦,”朋友的妻子说,“至少我们应该出去走走,看看人群。”

我们决定就这么做。

人们可以两手空空从商店和舞会出来,但是在纽约,你没有理由不饱眼福。

地铁邂逅;或者,消失,假定死亡

我冲过栅栏,跑下楼梯,但还是没赶上这趟地铁。门已经关上,地铁飞速地开走了。在下午这个时间段,地铁车次少。因此,我只能在月台的一把长椅上坐下,等下一班地铁。室外阳光晃眼,热气蒸人,坐在这凉爽的空椅上,我感到很惬意。上面,百老汇人行道的格栏投下一柱温暖的光线,里面纤尘飞扬。这光线就像史前山洞里的光线一样,呈三角形。那些从光线里走过的人,如同幽灵一般。有那么一会儿,我一直在听旁边一对夫妻的谈话。

“但他们还太小。”女的说。

“小就小,”男的说,他晃着腿,“该对他们严厉点儿了。”

“他们还是那么小的婴儿。”女的柔声说。

大概就在那时,我第一次看到那张脸从那柱光线里经过,但我没认出来。直到他紧绷的身形走到月台的尽头时,我才认出他来。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在伊斯坦布尔上了两年大学,卷进了几次政治活动,然后就突然消失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去了美国。据说他富裕的父母对他参加政治活动很是担忧,就把他送走了。但我知道,他的父母并没有那么富裕。后来,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他死了,死于车祸或飞机失事之类的事故。我从眼角观察着他,并没有觉得十分激动。我想起一个纽约熟人曾提到过,他认识另一个从伊斯坦布尔来的人,还把这个人的名字给了我,说他在电力公司工作。这是最近的事。不知为什么,我似乎忘记了以前听说过他已死去。要是我记得,我想我此时不会如此吃惊。我只会想,就像现在这么想一样,这两个传闻中只有一个可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