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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老作家和年轻访客闷不吭声地在摇椅上对坐了七、八分钟,两人中间的电视正播放着一部牛仔电影。老先生的妻子有时会为他们送咖啡。之后穆罕默德站起身,非常热情、狂暴地谈话,手势热烈奔放。舍奇索夫一度以为,年轻人将挥拳海扁老头。叫作雷夫奇的老先生起初一直只是忧郁地微笑,但后来也站了起来,回应年轻人咄咄逼人的质问。他的反击力道一样猛烈。接着两人坐回摇椅,身影如实地投射在墙壁上。双方开始耐心地聆听彼此谈话,然后是一阵沉默;两人忧愁地看着电视,过了半晌才继续说话。老先生滔滔不绝,年轻人倾耳细听,接着两人又陷入沉默,望向窗外,甚至没意识到舍奇索夫的存在。

然而,住在隔壁的暴躁女人可发现了。她察觉舍奇索夫往窗内偷窥,扯开喉咙使劲尖叫:“救命啊!王八蛋,你这死变态!”她这一喊,咱们倒楣的密探只好被迫离开,没掌握到这次会谈最后三分钟的实况。不过他在后面的报告中推测,这件事应该与某个地下组织或国际政治团体有关;他还提到了阴谋论。

下一份档案显示,那段期间,妙医师要求严密监视他的儿子,紧迫盯人;密探们的报告连珠炮般密集涌至。欧米茄认为,与雷夫奇老先生会面之后,穆罕默德似乎陷入半疯狂状态;但根据舍奇索夫的说法,他虽然更加黯然神伤,却益发坚定。穆罕默德把市面上所能找到的那本书复本全部买下来,并尝试将这部“作品”分送到城内所有角落,比如卡德格的学生宿舍(消息来自摩凡陀)、学生经常出入之处(根据先力和舍奇索夫的报告),还有巴士站、电影院及渡轮的梯板(讯息得自欧米茄)。他的任务不太成功。摩凡陀非常清楚,穆罕默德在宿舍里竭尽所能地影响其他学生;而在学生经常出没的场所,他也试图对身旁其他年轻朋友提起这个主题,但因他一向独来独往,效果不大。我刚才还读到,他一直把在餐厅和学校碰见的一些同学列在名单上——这项任务是他在那里出现的唯一目的——也顺利诱导他们阅读这本书。接着,我发现下面这份剪报:

伊伦库伊发生谋杀案〔安卡拉通讯社报导〕

昨晚九点左右,国家铁路局退休稽查员雷夫奇·雷伊,遭到不明人士枪杀身亡。他在从银白杨街的住所前往咖啡馆的路上,遇见有人攀谈,此人随即对他连开三枪。杀手行凶后立刻离开了现场,目前尚无法得知身分。雷伊(六十七岁)当场伤重身亡,他曾经在国家铁路局各分支机构服务,表现活跃,最后以稽查员身分退休。雷伊的死讯,让一直敬重他的铁路界人士深感哀悼。

我从档案堆中抬起头,回忆当年的情景:那天父亲很晚才回家,神情哀痛。每个参加葬礼的人都哭了。小道传言说,凶手是在狂怒之下才犯下杀人罪行。这个妒恨交加的凶手到底是谁?我很快浏览一遍妙医师钜细靡遗的档案,试图找出这个人。是随时可供差遣的舍奇索夫?是不值得信任的先力?还是精准不误事的欧米茄?

在另一份档案中,我发现妙医师耗费钜资进行的调查出现截然不同的结论。一位很可能任职于国家调查局的手表密探汉弥顿曾寄给妙医师一封短笺,提供下列讯息:

雷夫奇·雷伊就是那本书的作者。十二年前他就写了那本书,但因为他只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业余作家,没胆量以本名出版。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对于会引起教师和家长恐慌,担心孩子及学生未来受波及的故事书,国家调查局都相当留意,当然也风闻了这本导致年轻孩子迷途堕落的书。因此,国家调查局从出版社那里下手,探出作者的真实身分,他们让本案在主管出版事业的能干检察官控制下自然发展。十二年前,检察官下令没收这批书,但没有非要以威胁手段把这位初出茅庐的新手送交法办,借以让他知道恐惧之神的厉害。不过,作者兼铁路局退休稽查员雷夫奇·雷伊被傅唤至检察官办公室时,畅所欲言,话中透着满足。他不但同意把书充公,对官方的举动也无意抗拒,并且签下切结书,表示永远不会再写书。汉弥顿密探的报告,写于雷夫奇叔叔遇害前十一天。

显然,穆罕默德很快就知道雷夫奇叔叔的死讯;至于他有何反应,据摩凡陀的说法,这位“陷于妄想的青年”精神状态欠佳,把自己关在房里,甚至开始从早到晚不间断地读着那本书,仿佛陷入某种宗教的恍神状态。舍奇索夫和摩凡陀都看见他离开住处,两人皆认为年轻人的种种行径毫无意义可言。某天,他像个无所事事的游魂在翟芮克社区的陋巷游荡;第二天,他又在贝约鲁的戏院看了一下午黄色电影。舍奇索夫指出,他有时半夜离开宿舍,但不确定目的地在何方。先力曾经在白天看过他吓人的模样:他的胡子和头发如野草蔓生,蓬头垢面,一双眼睛瞪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活像一只受到晨光惊吓的猫头鹰”。他彻底远离那些过去经常出入、试图推销那本书的地方,如学生聚集地、学校走廊等。他与任何女性都没有瓜葛,看起来也没那个兴趣。趁着穆罕默德不在,舍监出身的摩凡陀曾经进入他的房里,找到几本裸女杂志;但他补充,大部分正常的学生都有这种玩意儿。根据互不知悉对方身分的先力和欧米茄回报,有一段期间,穆罕默德显然有酗酒恶习。不过,后来一票学生在学生的啤酒屋“三乐乌鸦”奚落他,他与对方大打一架,之后便宁愿光顾陋巷偏僻破旧的小酒馆。过了一阵子,他重新与其他学生及在酒馆认识的狂热分子联系,仍然徒劳无功。之后,他干脆在书报摊前闲逛好几个钟头,寻找可能上门购买并阅读那本书的知音。他看上了几个年轻人,与他们为友,并说动他们去读那本书。但根据先力的说法,他的脾气太坏,动不动便挑起战火。欧米茄曾经在一家位于阿克萨莱伊陋巷的小酒馆,偷听到他和别人争论的全部内容。咱们看起来其实已不再年轻的年轻人,热情有劲、滔滔不绝地述说着那本书里的世界。他先讲到“抵达”,接着是“入口”、“静止”、“超凡的时刻”,再谈到“偶然”。摩凡陀指出,但这些热忱一定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全身上下如此邋遢、脏乱、不修边幅的穆罕默德,已经成为朋友心中的讨厌鬼——如果他还有朋友的话——而且也不再读那本书。提及穆罕默德毫无目标的漫步过程时,摩凡陀曾如此写道:“这年轻人正在追寻某种能减轻背上重荷的事物,虽然我不太确定他究竟在寻找什么,但我想,连他自己部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