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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敏的老先生总爱抱怨,咱们的文化中缺乏寓阅读于乐的体认。对我而言,阅读的乐趣,一定就是从妙医师那些狂热与井然有序档案中的文件和命案报告,所聆听到的和谐乐章。我的双臂感受到夜晚的凉意,我的双耳聆赏着虚拟乐器演奏的夜之讴歌;同时,我还盘算着该如何因应,以便让自己像个尽管稚嫩,但面临种种奇遇之际,仍果断坚决的年轻人。既然下定决心成为一个为自己将来打算、富有责任感的年轻人,于是我从妙医师的库存中抽出一张纸,记下细微的线索,以便随时可用。

我离开了档案室,耳中仍萦绕着悠扬乐声。在这一个小时中,我内心深处的感触是,这整个世界,以及这位满脑子哲学的屋主,不但冷酷,而且工于心计。我仿佛听见心底某个无忧无虑的声音,鼓动我挑衅生事。我能感受到内心叮咚作响,就像看完一部欢快的有趣影片后,抱着嬉戏的心情离开戏院。那感觉犹如音乐般轻盈美妙,在脑海中游移穿梭。我的意思是:我们认同这位英雄,仿佛自己就是这个妙语如珠、天生流露轻浮神气、反应异常机敏的人。

“有荣幸与你共舞吗?”向嘉娜邀舞时,她面露忧色地望着我。

她和玫瑰三姐妹坐在餐桌旁,看着从编织篮中掉落到桌上的各色毛线球。那些毛线球像艺术作品里,落在丰饶角[1]外,象征幸福与富足的成熟苹果及柳橙。毛线球旁是依《家庭与妇女》依样画葫芦的编织品和刺绣图样,有段时间母亲也经常拿来仿照,花样从花朵到针织花边、可爱小鸭、猫咪、狗儿,不一而足。出版社抄袭德国妇女杂志那一套,硬塞给土耳其妇女同胞,不过上面加了清真寺的图案,应该是出版社的主意。我端详着它在煤油灯照耀下映出的种种色彩,想起自己才刚阅读的现实生活戏码,两者同样是由生动的材料建构而成。然后我转向走近玫瑰蒙德身旁的两个女儿,被她们一家和相乐融融的景象感动,柔情油然而生。两个女孩眨着眼,打着哈欠,我问她们:“妈妈怎么还没让你们上床睡觉?”

姐妹俩紧贴着母亲,有点吓到,随后便被带回房。我的情绪稳定多了,甚至还有心情奉承一脸狐疑、不住审视我的玫瑰蕾和玫瑰贝拉,差点说出“两位都是盛开怒放、尚未凋谢的美丽花朵”这类好听话。

不过,进入接待男客的房间时,我终于开口。“先生,”我对妙医师说道:“我悲痛万分地读了您儿子的故事。”

“这件事已由文件证实了。”他答道。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间里,他为我引见两名看不清楚面孔的男子。不对,这两个人并不是他手下的手表密探,因为他们没有在工作。其中一位是公证人;因为我们身处晦暗的环境,我的脑袋记不住事情,并不清楚另一个人在哪儿高就。我比较在意妙医师如何介绍我:我是个命中注定做大事的年轻人,个性稳重、认真、热情。他们可能认为,我和妙医师非常亲近。我不是那种刻意模仿美国电影角色的假仙痞子。看得出他非常信任我,非常、非常信任我。

才不过三两下,我就确认了他对我的欣赏!我不知道双手该怎么摆,但希望让自己看起来高尚优雅。我像个谦逊的年轻人一样,低下了头,并改变话题;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但会跟上话题,还会对我感激得五体投地。

“先生,这里的夜晚是多么静谧啊。”我说。

“但是,即使夜里一片静悄悄,感受不到一丝丝微风的气息,”妙医师说:“桑椹树丛里,还是会传来沙沙声。你听!”

我们都专心聆听。对我而言,相较于外面一棵树沙沙作响的声音,屋内这吓人的黑暗更让我觉得了无趣味。倾听着这份沉默之声时,我才发现,从进这栋屋子开始,大家说话都是轻声细语。

妙医师把我拉到一旁。“我们刚坐下来打比齐克牌[2],玩了几回合而已。”他说:“我的孩子,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你比较想参观什么?是我的枪枝,还是钟表收藏?”

“我想看看钟表,先生。”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隔壁的房间更暗,妙医师对我们三人展示两款旧式的先力牌几上时钟,钟声活像枪响。我们也看到一个位于加拉塔的商家制造的厢型钟;镶嵌在木头里的钟,声音独树一格,每星期只要上一次发条即可。据妙医师说,同款钟世上只剩一座,摆在托普卡匹宫的后宫。在钟的刻度盘上看见斯麦纳古城[3]的字样时,我们试图弄清楚,以切割的胡桃木打造这款摆钟并签下大名的赛门·赛门尼恩,究竟住在黎凡特的哪个港口。我们还注意到那只环球牌时钟,钟上装饰着月亮图案,还有显示满月时间的日历。妙医师拿出一把大钥匙,并转动钟摆,为这座古董钟上紧发条。它的钟面设计像苏丹塞利姆三世时代,人们进行梅芙莱维[4]时所戴的头巾样式。这个钟的声音听得我们汗毛直竖,后来才知道那是转动钟体内风琴发出的声响。我们都记得,自孩提时代便在许多地方听过或看过有钟摆的荣汉牌壁钟,至今它仍敲出忧伤的钟声,像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在未经加工的舍奇索夫时钟钟面上,我们看见火车头及其下方的“苏联制”字样,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