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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又漫无目的地走在伊斯坦堡街头。舍奇索夫紧随其后,看见咱们的年轻主人翁在巴士站找到了那或许能舒缓他的哀伤,并使他的灵魂平静的“某样东西”。也就是说,他找到了那辆巴士。连行李都没带,也没有购买注明终点站的车票,他就不由自主地随意搭上了一辆准备出发的车。舍奇索夫呆了半晌,也跳上下一辆德国玛吉鲁斯公司制造的巴士,在后面尾随追踪。

自那时候开始,一连几个星期,他们搭着同样的巴士走遍各地,从这个小镇到那个小镇,从这个到另一个巴士站,从这辆换搭另一辆巴士,始终没有终点,舍奇索夫一直盯得很牢。由于舍奇索夫在颠簸的巴士座位上写报告,字迹相当难辨认,但他的字里行间,为这一段段不确定且没有目的旅程的神奇与悸动,作了最真切的见证。他们看到遗失行李又迷了路的旅人,还有寒尽不知年的疯子;他们遇见贩售月历的退休百姓、热血报国的男孩,以及宣示世界末日将至的年轻人。他们坐在巴士站的餐厅里,与订婚的年轻爱侣、修理店学徒、足球选手、走私香烟供应商、职业杀手、小学老师,还有戏院经理一块儿用餐;在巴士座椅上和候车室里,他们蜷曲着身体,与几百个人摩肩擦踵入眠,甚至从来没在旅馆过夜。他们之间也不曾建立永固的联系,或是发展任何形式的友谊。他们的旅途,从没有一次知道终点站在哪里。

“事实上,我们只是下车,然后再登上另一辆车。”舍奇索夫写道:“我们在期待某种东西,它或许是一项奇迹,或许是一道光,或许是一个天使,或者一场意外;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这是我的感觉……我们仿佛在寻找某种能带领我们走向未知国度的征象,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不走运。我们甚至连最轻微的小意外部没碰上,意味着或许真有天使在照护我们。我不清楚咱们的年轻人对我的动机是否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顽强地撑下去。”

他没能撑到最后。写下这封犹豫不决的信件后一个星期,当他们在休息站过夜时,穆罕默德扔下喝了一半的汤,冲上一辆蓝天安适公司的巴士,而舍奇索夫正从碗里舀取同样的汤,只能眼睁睁看着穆罕默德逃逸无踪。他冷静地喝完汤,向妙医师报告情况,表示自己一点也不觉丢脸。他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妙医师告知舍奇索夫继续追查,但是之后几个星期,他或妙医师都没再得到关于穆罕默德动静的进一步消息。

这段期间,舍奇索夫一直在巴士站、交通局及司机的聚会场所消磨时间,一有车祸就火速奔向出事地点,凭着他的直觉,在尸体中找寻我们的年轻主人翁。一个多月后,舍奇索夫见到另一位年轻人的遗体,他认为这是穆罕默德。从其他在巴士上所写的信件得知,妙医师还派了其余的手表密探,加入追踪儿子的行列。其中一封信出自先力,当他写信时,巴士一头撞进马车的尾部,一丝不苟的心脏失血过多,从此停止跳动。这辆巴士所属的快速安适公司,将这封沾着血污、尚未完成的信件,寄给了妙医师。

当舍奇索夫花了四个小时,终于赶到车祸地点时,穆罕默德已经成功地让纳希特的身分寿终正寝。一辆安全特快公司的巴士,尾端撞上一部满载印表机墨水的油罐车。不多久巴士便充斥着尖叫声,深黑色的车体开始燃烧,在深夜时分,被明亮的熊熊烈火烧个精光。舍奇索夫写道,他没办法肯定那个“被火烧得无法辨认的人,就是那位满脑子妄想的可怜男孩”;他手上唯一的证据是年轻男孩的身分证,因为它幸运地没有被烧毁。大难不死的幸存者都作证说,死去的年轻男人坐在三十七号座位。如果纳希特坐在三十八号,便可毫发无伤地逃过一劫。舍奇索夫从一位生还者口中得知,坐在三十八号的年轻男人与纳希特年岁相仿,在伊斯坦堡的科技大学念建筑,名字叫作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曾至这位年轻男子位于开瑟里的老家追查,想探知纳希特死前最后的消息,但一直联络不上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本来以为,历经如此可怕的意外并幸运生还后,穆罕默德应该会探望父母,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舍奇索夫又猜想,这个不幸的遭遇一定让年轻人大受打击;不过,穆罕默德并非舍奇索夫最迫切需要厘清的问题。他追踪了几个月的对象死了,他在等待妙医师下达后续指令,并支付酬劳。毕竟,他的调查结果显示,在整个安那托利亚(还不包括中东和巴尔干半岛),太多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因为阅读这类书籍,变得慷慨激昂。

得知儿子的死讯,又看到烧得焦黑的尸体送抵家门,妙医师气急败坏地开除了幸存的手表密探们。雷夫奇叔叔被杀的事实,并不能稍减他的怒气,反而模糊了焦点,转而扩大到与整个社会对抗。举行了儿子的葬礼后,负责打理妙医师在伊斯坦堡各项事宜的退休警察,凭借良好的人脉,协助妙医师聘雇了七位新密探。他同样以各种厂牌的手表名称作为新成员的代号,同时与那些视大阴谋为共同敌人的悲痛商人,建立了更进一步的关系。他也开始获取那些人不定时提供的小道消息。这些人——他们之所以生意失败,是因为遭逢特定跨国企业,如暖气机、冰淇淋、冰箱、苏打汽水、高利贷、汉堡等业者的竞争——整体来说,对于阅读雷夫奇叔叔的著作及他们眼中怪诞、深奥天书的年轻人,不但加以猜忌,而且谩骂不休。如果受到妙医师鼓励,他们会非常热心地尾随这些年轻人,严密监视,并乐于把撰写充满愤怒的偏执报告,当作自己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