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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听人说并读过很多遍,爱是甜蜜的折磨。这段时间,我经常不经意读到这类胡吹瞎说,多数是在谈论手相的书籍,或报章星座分析、沙拉图片、乳液配方旁边的生活版上看到。严重的胃痛、悲惨的孤独和嫉妒,使我彻底断绝人性,深受绝望的煎熬。我不但求助于占星术,寻求任何可以舒缓的方法,同时盲目地相信某些现象或标记。例如,如果上楼的楼梯级数是单数,那么嘉娜就会在楼上;如果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女生,就表示当天我会见到嘉娜;如果数到七火车离开,那么嘉娜会来找我,和我说话;如果我是第一个下渡船的乘客,今天她就会出现。

我第一个下船。我没有踩到人行道的裂缝。我正确无误地计算出小餐馆地板上的瓶盖数量是奇数。我和一位焊接学徒喝茶,他刚好穿着紫色毛衣和外套。我很幸运地以看见的前五辆计程车车牌,拼出她的名字。我走进卡拉廓伊地下道一个入口,然后成功地憋着气由另一个出口出来。我在她的尼尚坦石住家外,一边凝视数窗户,一边毫无遗漏地从头数到九千。我和那些不知道她的名字意味“心灵伴侣”和“真主”的朋友断交。我发现我们的名字押韵,脑袋中已经印出我们结婚请帖的样子,我要以类似“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巧妙韵文装饰请帖。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早上三点,我都正确预估出有几户人家亮灯,容错率甚至没超过自定的百分之五。我对三十九个人反覆朗诵富祖里[2]最著名的诗句“Janan yok ise jan gerekmez”,逼迫他们接受我对诗句的解读:“如果心灵伴侣不在,也不需要灵魂了。”我装出二十八种不同的声音打探嘉娜的底细,搜集她的资料,每次都以不一样的声音发问。每天没有念三十九次嘉娜的名字之前,我绝对不会回家,还从广告招牌、海报、闪烁的霓虹灯、药局展示窗、烤肉店及彩券商店的名字搜集字母,拼出嘉娜的名字。但是,嘉娜依旧没有出现。

一天,我在半夜回家,很有毅力地赢了数字与随机游戏“赢双倍或输光光”,会让我在美梦中更靠近嘉娜一些,这时我发现我的房间灯还亮着。可能是母亲担心我夜归,或者她在找什么东西。但突然间,有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

我想像自己在屋里,坐在书桌旁的灯光下。我凭着热情与意志力想像这样的画面,觉得好像能短暂看见自己的头浸淫在台灯发出的淡橙光芒中,对照着隐藏在窗帘间、几乎不得见的小部分灰白墙壁。而同时,那种自由畅快的神奇感受,如令人兴奋激昂的电流流遍全身。原来这—切始终这么简单,我告诉自己:我从另—个人眼中看到的这个男人,一定留在那个房里;另一方面,我一定要逃离这个家,远离这个房间,远离这一切,包括母亲身上的味道、我的床、我二十二年的人生。只有离开那个房间,我的新人生才能展开。如果我一直在早上离开房间,晚上又回来,可能永远无法找到嘉娜,寻得那个国度。

当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看着仿佛属于别人的床、堆放书桌一角的书、自从第一次遇见嘉娜便没再碰过的色情杂志,以及放在暖器上被烤干的香烟盒,还有收在盘子里的零钱、钥匙圈、没有关好的衣柜;一想到这些东西会让我被旧世界束缚,我很清楚,自己必须准备妥当,逃离这里。

后来当我翻阅并抄写那本书时,察觉自己笔下所写,意味着世上的某种趋势。我如果在某个地方,就不应该同时在其他地方现身。我的房间是某个地方,它是一个地方,但它不是每个地方。我问自己:“早上干嘛去塔斯奇斯拉馆呢?嘉娜那时又不在那里。”这世上还有其他嘉娜不会去的地方,有许多我曾经去过却徒劳无功,不会再去的地方。我只要到书中引领我去的地方,嘉娜和新世界一定都在那里。当我悉心抄写那本书传授的一切,与我非去不可的地方相关的常识资讯,逐渐渗入脑海。我很高兴自己开始慢慢变成另一个人。之后,当我重复翻阅先前填入的内容,仿佛是对一路上的进展非常满意的旅人,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全新的人,在转换的过程中,取代以往的我。

我是这样的人:我这个人,借由坐下来把书的内文一句句抄在笔记本上,指引自己上路,追寻新人生;我这号人物,读了一本书,改变整个人生,坠入了爱河,觉得自己正在旅途中大步前进,迈向新人生;我这个人的母亲,会轻敲我的房门,然后说:“你一整晚都坐着写东西,但至少不要抽烟。”我这个人,过了令人销魂的午夜时分会从桌旁起身,听着当时唯一可闻的远方狗吠声,然后对那本让我沉思数晚的书,以及为了那本书而填写的内容,做最后巡礼;我这个人,把储蓄从装袜子的抽屉取出,没有关灯就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在母亲的卧房门口,宠溺地倾听着她的呼吸声;天使,我这号人物,长期以来,老是在夜半像个胆怯的外地人般溜出自己的家门,混入暗夜街头;我这个人,走在人行道上,专注凝望自己房间点着灯的窗口,仿佛因为想到别人脆弱虚空的人生而悲伤流泪。这就是我,他渴望奔向新人生,在寂静的夜里倾听自己回响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