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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脸惊讶地说,太太,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注视着桌上那盘千层卷饼[1]和红萝卜丝沙拉。她英俊的哥哥在房间内外穿梭,向我道歉说他找不到我未完成的作业。我暗示他,或许我可以自己进她的房间找找。但他们没准我进失踪女儿的房间,而是随意招手叫我坐在餐桌旁她的空位上。我是个自尊心强的情人,所以拒绝了他们。但是正要离开时,我在钢琴上看到她镶框的照片。我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不已。九岁的嘉娜绑着小辫子,穿着小天使舞台装,我想那应该是学校的表演。从天使戏服的每个小细节,到那对翅膀的形貌,都抄袭自西方世界。嘉娜站在父母中间,带着一抹孩子气的忧郁神情浅浅地笑着。

屋外的夜晚真是难熬又寒冷啊!街道多么阴沉啊!我明白街上那群野狗为什么那么认真地挤在一起了。我轻轻叫醒在电视前睡着的母亲,抚摸她没有光泽的颈子,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真希望她能抱抱我。但是,一旦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更深切地觉得,我的真实人生行将展开。

那天夜里,我又把那本书读了一遍,臣服于它,希望它把我带走。我崇敬地阅读它。新的国度、新的开始、新的视野在我眼前展现。我见到了翻腾的火海、黑暗的海洋、紫色的树海,以及深红色的碎浪。接着,就像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阵雨后太阳马上出现,在我自信乐观地朝那幢污秽肮脏的公寓、讨厌的小巷,以及垂死的窗扉接近前,突然看见自己想像中的杂乱影像都已经清得一干二净,在明亮的白色光环中,爱神现身,怀中挽着一个孩子。而她,就是钢琴上相框里的那个女孩。

那女孩微笑望着我,或许她有话对我说,也许她已经开口,但我没能听到。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内心里的那个声音告诉我,我永远无法打进这个美丽的图画世界。我痛苦地同意这点,心中懊悔不已。然后,我狼狈地发现,爱神与女孩向上攀升,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上升,然后消失。

这份幻想唤醒我心中的恐惧,犹如阅读那本书的第一天,我害怕地移开脸,仿佛想躲开书中涌现的光芒。我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肉体置身另一个人生,目瞪口呆。而这个世界里,有房间的寂静气氛、书桌提供的安详宁静,以及我的双手、一切物品、香烟、剪刀、笔记本、窗帘、床引领的静止气息。

我希望我那还能察觉体温和脉搏的身体,能够离开这个世界;同时我却认知到,听见这幢建筑物里传来的噪音、远方叫卖小米汁小贩的声音,以及午夜秉烛读书到天明,对于身处的这片时空,其实都还能忍受。我聆听着远方汽车传来的喇叭声、狗吠声、微风轻拂与街上人们谈话的声音(有个人说,已经是明天啰),还听见一辆长途货车在夜里轰然一声,淹没其他噪音。好一段时间,当一切都融入静谧之中,恐惧在眼前现身,我这才了解,那本书已经深深嵌入我的灵魂。当我再度面对那本摊开摆在桌上的书源源散发的光芒,我的灵魂如白纸般纯净。那本书的内容,一定就是如此注入我的灵魂。

我伸手从抽屉取出一本制表、画地图的那种方格纸笔记本,那是几个星期前为统计课买的,当时我还没看见那本书。笔记本还没用过,我翻开第一页,深深吸了口纸张的清澈气息,拿出原子笔开始把那本书授予我的一切,一句句写在笔记本上。写完书中的一句话之后,我接着再写下一句,然后又是一句。书的内文到了新的段落,我也依样画葫芦;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写下了和书中一模一样的段落。我就用这种方式,把书中告诉我的一切,一段接着一段,重新赋予它们生气。又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开始阅读那本书,然后再研究笔记本上的字句,笔记本的内容和那本书完全一样。我心情大好,后来每天晚上重复相同的过程,直至深夜。

我不再去上课。我像孤魂野鬼般穿越走廊,不太关心在哪里及何时上课;我不允许自己享有片刻平静。我急速穿过福利社,去图书馆、教室,最后再回到福利社。每当发现这些地方都没有嘉娜的踪迹时,我的五脏六腑会一阵抽痛。

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习惯这种疼痛,与它共存;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有些做困兽之斗。全速疾走或抽烟或许有点帮助,然而寻找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小方法甚至更重要,例如与某人相关的故事、新的紫色绘图笔、从窗户望出去见到的纤弱树林、街上偶尔遇到的新面孔。这些事情都能让我舒缓从腹部蔓延全身、因挫折与孤独带来的痛苦,哪怕很短暂也好。每当走过巧遇嘉娜的地方,例如那间福利社,我不会性急地进行地毯式搜查,而是先瞥向角落。若看见几个穿牛仔裤抽着烟的女孩正在讲话,我总会幻想嘉娜就坐在不远处或我的后面。我很快便对自己的幻想深信不疑,不愿转身向后看,深怕她消失,反而是花时间研究站满学生的柜台前方和餐桌,不久前嘉娜才在这里把那本书放在我面前。我想像嘉娜就站在我的背后,确实存在,这让我享有些许幸福时光,开始相信所见的一切。然而,当我转过头去,却看不到嘉娜,周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嘉娜就在左近的影像,犹如甜美的物质在我的血管内流动,但它却释放毒素,烧干了我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