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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恋爱了。爱,犹如那一道道从书中排山倒海涌至我脸上的光芒,对我昭告,我的人生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多远。

早上一起床,我开始回想前一天碰到的每一件事,马上明白展现在眼前的那片新领域,不单单只是瞬间的幻想,而像我的身体和四肢一样真实。为了尽可能把陷入这痛苦新世界中的自己,从难以忍受的孤独里拯救出来,我必须去寻找与自己经历相同困境的人。

夜里下着雪,皑皑白雪堆满了窗台、人行道和屋顶。外面是令人颤栗的白光,桌上那本展开的书愈来愈薄,看起来比以往更无邪,让它更具不祥色彩。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如往常和母亲吃早餐,尝着吐司的美味,快速翻阅《民族报》[1],瞄了一下吉拉尔·萨里克的专栏。仿佛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我吃了一些起司,微笑看着母亲温婉的脸庞。茶杯、汤匙和茶壶的碰撞声,街上贩卖柑橘水果的叫卖声,都在告诉我“要相信自己过正常的日子”,不过我并不相信。当我踏出屋外,非常确定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改变,因为穿着过世父亲留下的温暖厚重外套,我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我步向车站,搭上火车,然后下车转搭渡轮,到卡拉廓伊跳下船:我推开人群冲上楼,搭公车到塔克辛广场;前往大学的路上,我短暂停驻,看着人行道上叫卖鲜花的吉普赛人。我要怎么相信,人生将一如以往继续下去?还是要忘记我曾经读过那本书?片刻间,未来的展望,似乎让人觉得恐怖到想逃跑。

在压力机械学的课堂上,我认真地抄下黑板上的图表、数据和公式。秃头的教授没写黑板时,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听着他柔和的声音。我真的在听吗?还是我只是和科技大学土木系那些爱玩的学生一样,假装在听而已?我不清楚。然而,过了一会儿,意识到熟悉的旧世界绝望得令人无法忍受时,我的心跳加速,头也开始晕眩,仿佛药物流遍周身血管;书中源源不绝的力量,慢慢顺着它的轨迹,从我的脖子扩散到全身,令我战栗。新世界已经消除所有存在的过去,并且将过去转换成现在。我所见、所接触的过去,都已经凄惨地被消灭殆尽。

两天前,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它是在一位建筑系女生的手上。当时她在楼下的福利社找她的钱包,不过因为手上还拿了其他东西,没有手可以伸进袋子里找出钱包。为了腾出一只手,她不得不把原本手上的那本书,暂放在我坐的那张桌子上;我只看了放在桌上的那本书一眼。一切就这么巧地改变了我的人生。那天下午回家的路上,我在路边书报摊一堆旧书、小册子、诗集、占卜书、罗曼史小说和令人情绪激昂的政论书中,看到那本书,买下了它。

中午的钟声响起,多数学生匆匆奔向楼梯,跑到自肋餐厅排队,我依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之后我一路晃过大楼,下楼走到福利社,再穿过中庭,在长廊上蹓跶,然后走进空教室。我从窗户望出去,看着对面公园堆满白雪的树,并在洗手间喝了点热水。我走来走去,在塔斯奇斯拉馆楼上楼下到处逛,都看不到那个女孩,但我一点也不担心。

午间休息过后,走廊变得更拥挤。我走遍建筑系的回廊,然后走进制图室。有人在桌子上玩丢铜板游戏;我在角落坐下,把散落的报纸整理好,开始阅报。我再度在回廊走了一趟,于楼梯间上上下下,听着大家大谈足球、政治和昨晚电视播了什么。我和一群人轻蔑地讨论电影女星怀孕的抉择,拿出香烟和打火机与他人分享。有人说了一个笑话,我聆听着;他们又抛砖引玉说了好几个,而我永远是在别人停下来问“有何反应”、“有没有看过某某”时,提供友善的回应。有时候我们没办法找到可以高谈阔论的伙伴、没办法发现可以向外望的窗口、没办法找到特别的地方走走,这时我会轻快地朝某个方向走去,仿佛心中有什么急如星火的事情待办。不过由于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如果发现自己站在图书馆的入口,或走上楼梯间,或是碰上一个跟我要根烟的人,我就会改变方向,走进人群,或停下来点烟。当我正打算看布告栏上新贴的公告,我的心开始怦怦跳,接着不再狂跳,而是变得无肋。那个我在她手上看过那本书的女孩,她就在那里,在人群中渐渐离我而去。不过她走得很慢,宛如在梦中漫步一般;不知为何,她似乎在向我招手。我神智混乱,不再是自己,只知道自己便这样尾随着她。

她穿着一身极浅但不是白色的洋装,色调近乎无色,所以我无法归类那个色彩。她走入楼梯间之前,我追上了她,近距离瞥了她一眼,她脸上的光采就像书中流泄出来的光芒一样强烈,但却非常温和。我身处这个世界,也活在新世界的起点。我注视着她散发的光芒愈久,就更加明白,我的心再也管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