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牛河 能干、坚忍但麻木的机器(第4/6页)

我跟踪这个少女,也许只是想望着她的身影,牛河忽然这么想。只是望着怀抱购物袋走在街头的她,他便感到心揪得紧紧的,就像被两堵墙夹在当中动弹不得的人,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肺的翕动变得生硬而不规则,仿佛被放在了带着潮气的暴风里,喘不过气来。这是从未体味过的奇妙心情。

牛河下了决心,至少眼下这段时间,先不去管这位少女。还是按照最初的计划,将焦点聚集在青豆一人身上。青豆是杀人者。不管理由如何,她做了理应受惩的事。把她交给“先驱”,牛河并不感到心痛。然而这位少女却是生活在森林深处的柔曼无言的生物,有着灵魂的影子般色彩淡淡的翅膀。我还是仅仅从远处眺望着她吧。

深绘里抱着纸口袋消失在公寓大门里。过了一会儿,牛河也走进大门。回到屋子里脱掉围巾和帽子,重新坐在照相机前。风吹得脸颊冰冷。抽了一根烟,喝了点矿泉水。喉咙又干又渴,仿佛吃过许多辣东西。

黄昏降临,街灯点亮,快到人们下班回家的时间了。牛河依旧穿着双排扣短外套,拿着快门的遥控开关,视线倾注在公寓大门口。午后阳光的记忆渐渐淡薄,空荡荡的房间急速冷下来。看来今夜要比昨天更冷。牛河打算去站前的电器量贩店买电暖炉或电热毯。

深田绘里子再次走出公寓大门时,手表的指针指向四点四十五分。高领黑毛衣和蓝牛仔裤,跟刚才一样的装束,不过没穿皮夹克。紧身毛衣鲜明地凸显出胸脯的形状。身材那样纤细,乳房却很大。透过镜头注视着那美丽的隆起,牛河再度感觉到心揪得紧紧的,喘不过气来。

既然不穿外衣,看来她还是没打算走远。少女像上次一样在大门前站住,眯起眼睛仰视电线杆上端。天色开始暗了,不过仔细看的话仍然能看清物体的轮廓。有一会儿,她在那里搜寻着什么,但似乎没找到要找的东西。然后她不再仰望电线杆,像鸟一样扭动脑袋环视四周。牛河按动遥控开关,将少女拍下来。

仿佛听见了那声音,深绘里迅速朝照相机扭过头来。于是透过镜头,牛河与深绘里面对面。牛河这边当然能清晰地看见深绘里的脸,因为他正看着望远镜头。但同时,深绘里也从镜头那一端直直地盯着牛河的脸。她的眼睛捕捉到了镜头后面牛河的身影,光润漆黑的瞳孔里鲜明地映出他的脸。牛河有这种异常直接的感觉。他咽了一口唾沫。不,不可能。从她的位置肯定什么都看不见。望远镜头经过伪装,裹着毛巾消音的快门声也不可能传那么远。但少女站在大门口,注视着牛河躲藏的方向,将缺乏感情的视线毫不动摇地投向牛河,如同星光照射着无名的岩石。

很久——究竟有多久,牛河不知道——两人相互对视着。之后她忽然扭过身子,疾步走进大门。仿佛是说,已经看到该看的东西了。少女的身影消失后,牛河把肺一下子排空,隔了片刻再填入新的空气。冷冽的空气变成无数芒刺,从内侧刺着胸膛。

人们纷纷归来,如同昨夜一样从大门的灯光下陆续走过,可是牛河已不再窥望照相机镜头了。他手中也不再握着快门遥控器。那位少女率直而毫无保留的视线,似乎从他身上夺去了所有力气。那是怎样的视线啊!像研磨锋利的长长的钢针,笔直地刺穿了他的胸膛。深深地,几乎穿透后背。

那位少女知道。知道自己被牛河偷偷注视着。也知道正被照相机偷拍。不知为何能这样,不过深绘里明白这些。大概是通过一对特别的触角,她能感觉到这种声息。

非常想喝酒。可能的话,很想满满倒上一大杯威士忌,一口喝干。甚至想出去买酒。近处就有酒铺。但最终还是作罢了。即使喝了酒,情况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她从镜头那一头看见了我。躲在这里偷拍别人的我这歪斜的脑袋和肮脏的灵魂,被那位美丽的少女看了个正着。这个事实到哪儿都不会改变。

牛河离开照相机,倚在墙上,仰望着浮现污迹的昏暗的天花板。渐渐地,一切都变得虚无起来。从来不曾痛感自己是如此孤独无助,也不曾感到黑暗竟如此昏沉。他想起了中央林间的独栋小楼,想起了铺满绿草的庭院和狗,想起了妻子和两个女儿,想起了照在那里的阳光,并思索着自己送进女儿体内的遗传因子。有着奇怪的脑袋和扭曲的灵魂的遗传因子。

他觉得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发到手的牌全打光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牌,但他努力再努力,将这不够完美的牌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他拼命动脑筋,巧妙地倒换赌注,一度觉得可以一帆风顺。但手头已连一张牌也没有了。赌桌上灯光熄灭,聚赌者也各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