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牛河 能干、坚忍但麻木的机器(第5/6页)

这天傍晚最终一张照片也没拍。倚着墙闭上眼,抽了几根七星,又打开桃子罐头吃了。表针指向九点时,去洗手间刷牙,脱衣钻进睡袋里,浑身颤抖着打算睡觉。寒冷的夜晚。但他的颤抖并非仅仅是夜晚的寒冷带来的,他觉得寒气来自身体内部。我到底准备去哪儿呢?牛河在黑暗中自问,我这个人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被少女视线刺穿的疼痛仍然残留在胸口,或许永远也不会消失。也许它很久以前便存在于此,只是我未曾发现。

第二天早上,牛河吃完奶酪、苏打饼干加速溶咖啡的早餐,又重新打起精神坐到照相机前,和昨日一样观察着走出公寓的人们,拍了几张照片。但其中没有天吾的身影,也没有深绘里。只能看见佝偻着背的人们在惯性驱使下迈进新的一天的光景。晴朗而风大的早晨。人们口吐白雾,被风吹散了。

别胡思乱想,牛河忖道。铁着脸皮,硬着心肠,只管有条不紊地重复一天又一天。我不过是一台机器。能干、坚忍但麻木的机器。从一侧的嘴巴吸入新的时间,更换成旧的时间,再从另一侧的嘴巴吐出去。存在下去,就是这台机器存在的理由。必须再次回归这种毫无杂质的纯粹循环——这恐怕有一天将迎来终结的永恒运动。他试图坚定意志、麻痹心灵,把深绘里的形象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少女锐利的视线在胸口留下的疼痛多少减弱了,现在变成了偶尔发作的钝痛。这就行,牛河想。这就行,太好了。我就是拥有复杂细节的单纯体系。

晌午前,牛河到站前电器量贩店买了个小小的电暖炉,然后走进上次那家荞麦面屋,摊开报纸,吃了一碗热乎乎的天妇罗荞麦面。回房间之前,站在公寓入口处,看了看深绘里昨天热心地仰望过的电线杆上端,却没有发现任何能引起注意的东西。只有又黑又粗的电线在空中像蛇似的纠缠在一起,变压器在上面。那个少女在凝望那里的什么呢?或者说是向那里寻求什么呢?

回到房间打开电暖炉。一开开关,立刻亮起橘黄色的光,皮肤感觉到亲切的暖意。虽然说不上是足够的温暖,但有和没有差别还是很大。牛河倚着墙,轻抱着双臂,在小块的阳光中睡了一会儿。没有梦,什么都没有。是让人想起纯粹空白的睡眠。

敲门声断送了这场幸福的熟睡。有人在敲房门。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一瞬间没弄清自己身在何处。随后看见了旁边带三脚架的美能达单反相机,才想起这是高圆寺公寓里的一间屋子。有人在用拳头敲打房间的门。干吗要敲门呢?牛河一面匆忙调动意识,一面奇怪地想。门口安有门铃。用指头一按就行,简单至极。然而这个人特意要敲门,还敲得很用力。他皱起眉,看看手表。一点四十五分。当然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外边亮晃晃的。

牛河当然没有搭理敲门声。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也没有人预约了来拜访。大概是推销员,要不就是劝人订报纸的,基本不会错。对方也许需要牛河,牛河却不需要他们。他倚着墙不动,盯着房门,保持沉默。大概过一会儿就走了。

然而那个人不肯罢休,隔了一会儿又敲几下。连续敲门,休止十秒到十五秒,然后再连续敲。绝无踌躇和犹豫的断然的敲门声,声音均衡到了不自然的地步,而且始终要求牛河回应。牛河渐渐变得不安。说不定门外站着的是深田绘里子,也许是来谴责与诘问自己卑劣的偷拍行为。这样一想,心跳陡然加速。他用肥厚的舌头飞速舔了舔嘴唇。然而他耳朵里听到的,怎么想都是成年男人又大又硬的拳头敲打钢门的响声,不是少女的手。

或许是深田绘里子向什么人揭发了牛河的行为,对方找上门来了。比如说房产中介商,再不就是警察一类的人。这样就麻烦了。但房产中介商有钥匙,警察则会先亮明身份。而且他们绝不会敲什么门,按下门铃即可。

“神津先生。”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神津先生。”

牛河想起来,神津是这间房子原先的房客的名字。信箱上的名牌没有更改,因为这样对牛河更方便。这个人以为住在里面的是姓神津的人。

“神津先生。”那个声音说,“我知道你就躲在里面。像你那样关在屋里屏住呼吸,对身体可不好哦。”

是中年男人的声音。不太响,还有些沙哑。然而那声音里有坚硬的芯。精心烧制仔细干燥过的砖块那种坚硬。大概是这个缘故,他的声音穿透力很强,响彻公寓。

“神津先生,我是NHK的,来向你征收每个月的收视费。所以请你开开门吧。”

牛河当然不打算支付NHK的收视费。最简单的方法是请他进房间看看。看啊,根本就没有电视机吧?然而像牛河这样长相怪异的中年男人白天独自躲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不可能不被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