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牛河 能干、坚忍但麻木的机器(第2/6页)

话虽如此,这位牛河从事的也不是什么有建设性的高尚职业。不过是躲在廉价公寓的房间内,缩在窗帘的阴影里偷拍别人罢了。没有资格居高临下装模作样地批判别人的行为。

并不限于现在。从前做律师时也差不多,不记得做过什么有利于世间的事。最大的客户是和暴力团伙串通一气的中小金融业者。牛河帮他们考虑如何最有效地分散赚来的钱,并安排实施。总之就是体面一些的洗钱行为。也参与过哄抬地价的勾当。将世代定居在那里的居民赶走,腾出大片空地,再转卖给房产开发商,赚得脑满肠肥。其中自然也有相关人士插手。他还擅长为涉嫌逃税被起诉的人辩护。委托人多是一般律师不愿接手的可疑人物。牛河却是只要有人找上门来(而且有一定额度的钱可赚),一律来者不拒,而且手腕高明,结果也不错。所以活儿应接不暇。和教团“先驱”的关系也是那时开始的。领袖不知为何对他很有好感。

如果像世间的律师一样做下去,牛河只怕难以维持生计。虽然大学毕业不久就通过了司法考试,获得了律师资格,可是他既没有关系,也没有后盾。由于长相的缘故,还得不到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录用。即使自己开事务所,循规蹈矩地做下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委托者找上门来。世上没有多少人乐意支付高额酬金,来聘请像他这样长着一副难说是寻常的相貌的律师。恐怕该怪描写法庭的电视剧,世间民众一般都以为优秀的律师必定长着知性而端正的容貌。

因此自然而然地,他便和黑社会搅到了一起。黑社会的人毫不在意牛河的容貌,这种特异性反倒成了得到他们信任、被他们接受的原因之一。因为在不被正常世界接受这一点上,他们与牛河境遇相似。他们认可牛河灵活的头脑、优秀的务实能力和保守秘密的作风,将动用巨额资金(但不能公开)的工作委托给他,事成后慷慨地支付报酬。牛河迅速明白了要领,掌握了在法律的界线上与法官周旋的诀窍。他悟性好,为人又谨慎。然而有一次,或许该说是鬼使神差吧,一时利令智昏逾越了雷池。虽然总算逃过了刑事处罚,却被东京律师会除名。

牛河关掉收音机,吸了一根七星。将烟雾深深地吸入肺里,缓缓地吐出。把桃子罐头的空罐当作烟灰缸用。如果继续这样活下去,将来一定不得好死。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一脚踩空,独自堕入阴暗的深渊。就算我此刻从这个世界消失,大概也不会有人觉察。无论如何在黑暗中大声悲鸣,喊声也不会传进任何人的耳朵。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继续活下去,一直到死;而要活下去,就只能按照自己的办法活。即使不算值得褒扬的活法,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生存方式。而说到这种不太值得褒扬的活法,牛河几乎比世上任何人都擅长。

两点半,一个头戴棒球帽的少女走出了公寓大门。她手中没拿东西,快步横穿牛河的视野。他慌忙按动手中的连拍开关,快门自动连按三次。这是头一回看到她的身影。瘦削,四肢修长,是个五官美丽的少女。身姿优美,看上去像个芭蕾舞演员。年龄不是十六就是十七,下穿退色的蓝牛仔裤和白运动鞋,上穿男式皮夹克,头发掖在夹克的领子里。她走出大门几步又停下来,眯着眼睛仰脸盯着正面的电线杆上端看了一阵子。然后将视线投向地面,再度迈步走去,沿着马路左转,从牛河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位少女很像一个人,一个牛河认识的人,一个最近看到过的人。看外表,说不定是个电视明星。话虽如此,牛河除了新闻节目基本不看电视,也不记得自己曾对美少女明星感兴趣。

牛河将记忆的油门一脚踩到底,让大脑全速运转。眯起双眼,像绞抹布一样绞尽脑汁。神经针扎般疼。突如其来地,他想起那个人就是深田绘里子。他没有亲眼看过深田绘里子本人,只见过报纸文艺栏上登的照片。尽管如此,裹在那位少女身上的超然的透明,却和他从那小小的黑白照片中得到的印象一模一样。她和天吾因为改写《空气蛹》当然见过面,而她与天吾的个人关系密切起来,在他的房间里藏身也不无可能。

牛河想到这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戴上编织帽,穿上藏青色双排扣厚呢短外套,将围巾在脖子上连绕几圈,然后走出公寓大门,朝着少女离开的方向追去。

那孩子走得很快,恐怕追不上了。不过她是空着手的,表明没打算走远。与其冒着盯梢被对方发现的危险,还不如老老实实回去等才是上策。虽然这么考虑,牛河还是不能不去追她。这位少女身上有某种超越逻辑地震撼着牛河的东西。如同黄昏某个瞬间,带着神秘色彩的光唤醒人心中特殊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