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我的兄弟(第4/9页)

等道路清空、公交车再度行驶之后,车内依然死一般的静。卡利普在皇宫戏院对面下车,到尼尚塔石一隅的安卡拉市场买了咸鱼、鱼子酱、切片牛舌、香蕉和苹果,然后疾步走向“城市之心”公寓。此时,他觉得自己太像别人,反而不想再当别人。他直接走向门房的家,以斯梅和佳美儿和小孙子们正在吃晚餐,围坐在铺着蓝油布的餐桌边,桌上是碎肉和马铃薯。这一幕和乐融融的家庭聚餐,在卡利普看来遥远得像好几个世纪前的场景。

“祝你们好胃口,”卡利普说,停顿了一会儿后又补充,“你们没有把信封交给耶拉吗?”

“我们按了好几次门铃,”门房太太说,“但他就是不在家。”

“他现在在楼上,”卡利普说,“所以,信封在哪儿呢?”

“耶拉在楼上?”以斯梅说,“如果你要上去找他,能不能顺便把他的电费单交给他?”他起身离开餐桌,走到电视机旁拿起上头的缴费单,一张一张凑到他的近视眼下查看。卡利普趁机摸出口袋里的钥匙,把它挂回架上的钉子。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他拿了信封和电费单,然后转身离开。

“叫耶拉别担心,”佳美儿在他身后喊,兴高采烈的语气让人起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么多年来,卡利普今天第一次不讨厌搭乘“城市之心”公寓的老旧电梯,尽管电梯里仍飘散着亮光漆和机油的气味,上升的时候又像个腰痛的老头那样发出呻吟。镜子依然在原位,以前他和如梦常对着它互比身高,但此时他却不想看镜子,不想见到自己的脸,害怕自己会再次陷入文字带来的恐惧中。

他走进公寓,刚把脱下来的风衣和外套挂起来,电话就响了。拿起话筒之前,他先冲进浴室里为任何可能性做准备,凭着渴望、勇气和决心,他朝镜子看了几秒:不,那并不是偶然,字母、一切、整个宇宙和其奥秘都安然在位。“我知道,”拿起话筒时他心想,“我知道。”他知道电话的另一头必然是那个密报军事政变的人。

“你好。”

“这回你又叫什么名字?”卡利普说,“化名太多了,把我搞得头昏脑涨。”

“一个机智的开场,”对方说,声音里含着卡利普没有料想到的自信。“你替我取个名字吧,耶拉先生。”

“穆罕默德。”

“就好像征服者穆罕默德?”

“没错。”

“很好,我是穆罕默德。我在电话簿里找不到你的名字。给我你的住址,好让我去你那儿。”

“既然我把住址当成秘密,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市民,心怀善意,想要把关于一场即将发生的军事政变的证据,提供给一位大名鼎鼎的记者。这就是为什么。”

“你知道太多我的事情,不可能只是普通市民。”卡利普说。

“六年前我在凯尔斯火车站遇见一个家伙,”名叫穆罕默德的说,“一个普通的市民。他是一家小杂货店的老板,而且就像八百年前的诗人阿塔尔那样,年复一年待在一家弥漫着药草和香水气味的普通小店里。他要到埃祖隆去处理生意。整段旅程中我们都在谈论你。对于你的家族姓氏——撒力克——的意义,他有一番见解:‘意思是苏菲之道上的旅人。’他很清楚你以真名发表的第一篇专栏为何要用‘听’这个字来破题,原因是它翻译成波斯文是‘bishnov’,鲁米的《玛斯那维》正是以这个字开头。1956年7月,你写了一篇文章,把人生比拟为连载小说,而整整一年后,你又在另一篇文章里把连载小说比拟为人生,这段时间,他对你的隐秘对称和功利主义深感兴趣,因为他从文字风格中分析出你以化名接下了摔跤手系列文章,这系列的原作者由于和报社之间有嫌隙而丢下不管。同时期的另一篇作品中,你要求男性读者不应该对街上的美丽女子皱眉,相反,应该要学欧洲人那样摆出爱慕的微笑。他知道你带着爱慕、景仰和温柔所描绘的美丽女子就是你的继母,你拿她来代表一个对男人的皱眉愤愤不平的女人。另一篇文章里,你暗讽一个住在伊斯坦布尔灰扑扑的公寓大楼里的大家庭,把他们比喻成一群可怜的日本金鱼住在鱼缸里。他晓得那群金鱼是一个又聋又哑的叔叔养的,而那个大家庭便是你的家庭。这个人,一辈子没有到过埃祖隆以西的任何地方,更别提来过伊斯坦布尔,但他却认识你所有不具名的亲戚、你居住的尼尚塔石公寓、附近的街道、转角的警察局、对面的阿拉丁商店、帖斯威奇耶清真寺的中庭和院子里的倒影池、秋季花园、‘牛奶公司’布丁店、人行道沿路的菩提树和栗树。他对它们了如指掌,一如熟悉自己在凯尔斯市郊店铺里贩卖的各式南北杂货——从香水到鞋带,从烟草到针线。在那个年代,当我们的全国广播电台里还听不到统一的口音时,他知道你在‘伊斯坦布尔广播’里讽刺伊白亮牌牙膏所推出的‘十一个问题测验’,也知道他们为了奉承你好让你闭上嘴,拿你的名字用来作为价值两千里拉的答案。但正如他所料,你并没有接受这小小的贿赂,反而在下一篇专栏里建议读者不要使用美国制的牙膏,应该用他们自己干净的手,沾一点自制的薄荷香皂,来搓磨牙齿。你当然不会晓得,单纯善良的杂货店老板就依照你胡诌的配方,涂抹他那日后将会一颗颗脱落的牙齿。除此之外,在接下来的火车旅程中,我和杂货店老板发明了一个问答游戏,叫做‘题目:专栏作家耶拉·撒力克’。我很辛苦地才赢了这个满心挂念要在埃祖隆站下车的男人。没错,他是个普通市民,一个提早衰老的人,一个没有钱修牙齿的人。这个人,他生活中惟一的乐趣,除了读你的专栏外,就是待在花园里逗弄他所养的好几笼鸟,然后跟别人谈论养鸟经。懂了吗,耶拉先生?一个普通市民也有能力了解你,所以你别想瞧不起他!不过,我碰巧比那位普通市民更了解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像现在这样,彻夜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