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我的兄弟(第3/9页)

“要不是因为一场政治阴谋,让胡儒非著作和胡儒非信徒给牺牲了的话,”从“书法家路”走向“慈母智慧路”时,卡利普心里想,“要是苏丹能够揭开城市之谜的话,那么,当他走在他所征服的拜占庭街道上时,和此刻的我一样,看着颓圯的围墙、百年梧桐树、尘土飞扬的道路、空旷的空地,他可能会有什么心得呢?”等走到“节制区”的烟草工厂和恐怖老建筑时,卡利普给自己一个答案,一个自从他读出脸上的文字后就明白的答案:“尽管他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市,但他却熟悉得好像来过千万次了。”而惊人之处在于伊斯坦布尔仍只是一个刚被征服的城市。卡利普想不出究竟自己以前有没有见过、熟不熟悉眼前的景象:污湿的马路、碎裂的人行道、倒塌的围墙、可怜的铅灰色的树、摇摇晃晃的汽车和濒临解体的公交车、大同小异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狗。

现在他明白自己将甩不掉尾随在后的东西,即使他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真的,总之他继续往前走,经过金角湾沿岸的厂房、空的工业用桶、拜占庭沟渠的断垣残壁、在泥泞的空地上吃面包夹肉丸当午餐或是踢足球的工人,直到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希望看到眼前的城市是一个充满了熟悉景象的宁静场所,使他禁不住想像自己是另一个人——是征服者穆罕默德苏丹。他怀抱着这个幼稚的幻想走了好一阵子,也丝毫不觉得自己疯狂或荒谬。然后,他想到,许多年前耶拉曾在一篇纪念光复周年的专栏中说道,自从君士坦丁时代到现今的一千六百五十年间,伊斯坦布尔曾经历过一百二十四位统治者,而其中,征服者穆罕默德是惟一的一个君王,不觉得自己需要在深夜里微服出巡的。“我们的读者很清楚原因何在。”当卡利普回想起耶拉文章里的这句话时,他正坐在斯克西—埃郁普的公交车上颠簸着。在温卡帕讷,他搭上了开往塔克西姆的公交车,他惊讶地发觉尾随的人竟可以那么快就跟上——他感觉那只眼睛更近了,就盯着他的脖子。到了塔克西姆又换了一次公交车后,他想,如果跟隔壁的老人说说话,或许自己可以转换成另一个身份,甩开背后的影子。

“你认为雪会继续下吗?”卡利普说,望出窗外。

“天晓得。”老人说,他似乎要再接下去说些什么,但被卡利普打断了。

“这场雪意味着什么?”卡利普说,“它在预告着什么?你知道伟大的鲁米有一则关于钥匙的故事吗?昨天晚上我梦见相同的东西。四周一片白,雪白,就像这场雪一样白。我突然惊醒,感觉到胸口一阵冰冷尖锐的疼痛。我以为有一颗雪球、冰球,或是一颗水晶球压在我心脏上,但并不是:躺在我胸口的是诗人鲁米的钻石钥匙。我伸手抓起它,爬下床,心想也许它可以打开我的卧室房门,果不其然。然而,开门之后我却进入了另一个房间,床上正睡着一个长得像我但并不是我的人,他的胸口上也有一个钻石钥匙。我放下手里原本的那个钥匙,拿起第二个,打开门踏出这个房间,又走进另一个房间。房里的情况也是一样……就这样我走进下一个房间,再下一个房间。无数个我的翻版,比我自己还要英俊,每人的胸口都放着一个钥匙。不单是这样,我看见房间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一群魅影般的梦游者,和我一样手里都拿着钥匙。每一间房里都有一张床,每一张床上都有一个像我这般做着梦的人!当下,我了解到自己身在天堂的市集里。那儿没有商业交易,没有金钱往来,没有税收缴纳,那里只有脸和形象。你喜欢什么,就去冒充什么;你可以像戴面具一样换上一张脸,从此展开新生活。我知道我所寻找的那张脸在最后一千零一个房间里,然而我手里拿到的最后一个钥匙却打不开最后一扇门。此时我才明白,惟一能开启最后一道门的,是我最初看到压在自己胸口的那个冰冷钥匙。可是,那把钥匙现在到哪去了?在谁手里?这一千零一个房间,究竟哪个才是我最初离开的房间和床铺,我完全没有头绪。我悔恨交加,眼泪直流,知道自己注定要和其他绝望的影子一起,跑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交换钥匙,惊异于每一张熟睡的脸,直到时间的尽头……”

“看,”老人说,“看!”

卡利普闭上嘴,隔着墨镜往老人所指的地点看过去。电台大楼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具尸体,几个人围在旁边大呼小叫。很快地,集结了一群看热闹的民众,而交通整个堵塞了。公交车被卡得动弹不得,不管有座位或没座位的乘客,全部靠近窗边去看那具尸体,静默中透着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