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我竟然变成了英雄

关于个人风格:书写必然始于对别人的模仿。

孩童不也是通过模仿别人,才开始牙牙学语的吗?

——塔席—乌尔·梅列维

我对着镜子阅读自己的脸。镜子是一片宁静的海洋,而我暗黄的脸是一张纸,海绿色的墨水在上头刻画了痕迹。从前,每当我面无表情,你的母亲——你美丽的母亲,也就是我的阿姨——常会这么说:“亲爱的,你的脸白得像张纸。”我之所以面无表情是因为我害怕自己脸上写着什么,而我却不知道。我之所以面无表情是因为我害怕当我回来时,却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当初离开的地方,不在老旧的桌子、疲惫的椅子、退色的台灯、报纸、窗帘和香烟的环绕中。冬天里,夜晚来得很快,就如同黑暗。每当夜色降临,关上门,打开灯,我都会想像你背对着门,坐在角落里:当我们年幼时住在不同的楼层,等我们长大了则在同一扇门后。

读者啊,亲爱的读者,明白我所谈论的是一个曾经与我休戚相关且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女孩的读者啊:当你读到这篇文章时,请务必把你自己放在我的立场,并留意我的暗示。因为当我在谈论自己时,也在谈论着你;当我对你讲述故事时,我也在重温自己的回忆。

我对着镜子阅读自己的脸。我的脸是罗塞塔石,我在梦中解析过它的秘密。我的脸是一块残破的墓碑,削去了传统回教徒碑石上该有的包头巾雕刻。我的脸是一面皮肤做成的镜子,读者可以在里面看见自己。我们透过毛孔,一起呼吸着:我们两个,你和我,我们的香烟浓雾,弥漫在客厅里,屋里满是你爱读的小说,黑暗的厨房里传来冰箱马达抑郁的嗡嗡作响,光线渗过颜色有如平装书封面和你的肤色的灯罩,落在我罪恶的手指和你修长的腿上。

我是你所读的书本中那位足智多谋的忧伤英雄。我是那位探险家,在向导的陪伴下,沿着大理石墙、擎天柱梁和黝黑岩石向前疾驰,爬上阶梯通往繁星点点的七重天,奔向被判入地底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我是那位固执的侦探,在跨越深渊的桥梁边朝他对岸的爱人呼喊:“我是你!”同时,多亏了作者的偏袒,他也在烟灰缸里察觉到毒药的残渍……而你,如梦,我的梦,则不耐烦而一言不发地翻过这一页。我犯下了激情的谋杀,我骑着马横越幼发拉底河,我被埋葬在金字塔底,我杀死了红衣主教:“所以告诉我,这本书在说些什么?”你是一个恋家的家庭主妇,我是一个晚归的丈夫:“噢,没什么。”当末班夜车空荡荡地驶过街道时,我们相对而坐的安乐椅微微震动。你手里拿着平装书,我举着我读不下去的报纸,问你:“如果我是书里的英雄,那么你就会爱我吗?”“别无聊了!”你读的这些书里描述着夜晚的残酷寂寥,我比谁都明白夜晚的残酷寂寥。

我心里自忖,她母亲说对了,我的脸始终苍白:上面有着五个字。字母书的大马上头写着“Horse”,B是树枝(Branch),爸爸(Dad)有两个D。法文的父亲。妈妈,叔叔,婶婶,亲戚。后来才发现,并没有一座山名叫卡夫,也没有半条蛇围绕着它。我随着逗号奔驰,碰到句号停下来,在惊叹号的地方露出惊讶!书本和地图的世界竟是如此绝妙!名叫汤姆的牛仔住在内华达州。这儿有个故事,是关于在波士顿的得克萨斯英雄,旋风牛仔佩科斯·比尔;黑男孩在中亚大摇大摆逞威风;《一千零一张脸》、《金兰姆纸牌游戏》、《洛弟》、《蝙蝠侠》。阿拉丁,请问一下,阿拉丁,《德州》第一百二十五集出了吗?等一等,奶奶会说,然后把漫画从我们手中抢走。等等!如果那低级漫画的最新一期还没出的话,我可以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她会嘴里叼着香烟开始讲故事。我们两个,你和我,爬上卡夫山,摘下树上的苹果,滑下豆子藤蔓,钻进烟囱,展开线索搜查。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仅次于我们的最佳侦探,紧跟着是旋风牛仔的伙伴“白羽毛”,再下去是老鹰穆罕默德的朋友跛子阿里。读者啊,亲爱的读者,你跟上了我的文字吗?我一无所知,毫无概念,只是我的脸自始至终就是一张地图。然后呢?你问,你坐在奶奶对面的椅子上,荡着不太够得着地的双脚。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奶奶?然后呢?

然后,好久之后,很多年以后,当我成了一个丈夫,在一整天疲惫工作结束后回到家,从公文包里拿出刚才在阿拉丁店里买来的杂志,你一把抢过去,坐进同一张椅子,一如既往地故意悬荡着——噢,我的天!——你的腿。我会摆出惯常的没表情的脸,恐惧地自问: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在她内心那片禁止我进入的秘密花园里,藏着什么样的谜?从你任由长发披垂的肩膀,从彩色插页的杂志里,我寻找着线索,企图理解你悬荡双腿的秘密,尝试解开你内心花园中的谜:纽约的摩天大楼,巴黎的烟火,英俊的革命者,果决的百万富翁(翻页)。附设游泳池的飞机,系粉红领带的大明星,博学多闻的天才,最新情报(翻页)。好莱坞小演员,叛逆歌手,全球的王子公主(翻页)。地方新闻:两位诗人和三位评论家共同探讨阅读的好处。